来源：花月闲庭
山水不老，花月宴然
文|陈继儒
节选《小窗幽记》卷四
山之情
世外交情，惟山而已，须有大观眼，济胜具，久住缘，方许与之为莫逆。
尘世以外的交情，只有青山罢了，但必须具有洞观世情的慧眼，能够登临揽胜的强健的身体条件，长久居住于山中的缘分，只有这样才能与青山结成莫逆之交。
九山散樵迹，俗间徜徉自肆，遇佳山水处，盘礴箕踞，四顾无人，则划然长啸，声振林木。有客造榻与语，对曰：余方游华胥、接羲皇，未暇理君语。客之去留，萧然不以为意。
天下的名山中都留下了砍伐的足迹，在人世间徜徉徘徊，无拘无束，遇到名山胜水绝佳之处，就盘腿打坐，四顾无人，就忽然仰天长啸，声音震动林木。如果有客人来拜访，与我谈话，就说：“我正梦游华胥氏之国，与伏羲氏交游，没有工夫答理你的话语。”至于客人去留如何，全然不以为意。
万壑疏风清，两耳闻世语，急须敲玉磬三声；九天凉月净，初心诵其经，胜似撞金钟百下。
千山万壑之中，吹来清新而爽朗的微风，两耳闻听到人世间的话语，这时急须敲几声玉磬，把自己的心神摄定；九天之上，悬挂着清凉而洁净的明月，这时怀着最初的本心诵读佛经，胜似敲一百下金钟。
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
登临高高的山峰，进入深密的树林，穷尽曲折的溪流，幽静清凉的泉水，奇形怪状的岩石，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到达目的地以后就拨开草丛席地而坐，倾尽壶中的美酒，畅饮至醉，醉酒之后就相互依靠横七竖八地倒地。如此，朋友们的心情是多么惬意啊，连做梦都有着相同的情趣！
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犹难为怀。
走在山阴的路上，只见山川胜景交相辉映，使人应接不暇，美不胜收。若是秋天或是冬天走在这路上，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水之情
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
关起门来澄心静虑地诵读佛经，打开门来心情愉快地迎接佳宾，走出门去到大自然中寻幽探胜，享受美好的山情水趣。三大乐事足以快乐人生。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如果不对人世间的欲望做无尽的追逐，自然不会有受挫折时如冰的寒心，也不会有追求时如炭的热望。
从江干溪畔箕踞石上，听水声，浩浩潺潺，粼粼泠泠，恰似一部天然之乐韵，疑有湘灵在水中鼓瑟也。
在大江岸边或者小溪侧畔，踞石而坐，静心倾听水流的声音，江水浩荡，溪流潺潺，波光粼粼.清冷之气沁人肺腑，就好像一部天然的美妙乐章，甚至怀疑是水神在水中鼓瑟弹奏似的。
鸿中叠石，未论高下，但有木阴水气，便自超绝。
在洪水中垒石头，不论其上下高低，但只要有树荫水气，便自然超凡绝伦。
雨过生凉，境闲情适，邻家笛韵，与晴云断雨，逐听之，声声入肺肠。
雨过天晴，使人顿生凉意，环境闲适，情趣盎然，邻家的笛声韵律悠悠传来，在天空初晴的云彩和断断续续的雨声所营造的氛围中，逐一倾听品味，声声入耳，令人心情舒畅，乐意无边。
读一篇轩快之书，宛见山青水白；听几句透彻之语，如看岳立川行。
读一篇令人畅快的文章，就如同看到青山白水那样令人赏心悦目；听几句精辟的话语，就如同看到岿然不动的山岳、川流不息的河水那样令人心旷神怡。
风之情
竹风一阵，飘飏茶灶疏烟；梅月半湾，掩映书窗残雪。
竹林中吹来一阵清风，飘起几缕从茶灶升腾起来的稀疏的烟雾；梅开时节的月光映照着半湾山村，正掩映在书屋窗前的残雪。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固野客之闲情，实文人之深趣。
大雪之后寻赏梅花，霜降之前观赏菊花，大雨之际护理兰花，大风之外倾听竹声，这些本来是山人隐士的闲情逸致，也的确是文人墨客的大雅之趣
郊居诛茅结屋，云霞栖梁栋之间，竹树在汀洲之外，与二三同调，望衡对宇，联捷巷陌，风天雪夜，买酒相呼，此时觉曲生气味，十倍市饮。
居住在郊野，剪除茅草，结盖成草屋茅庐，云霞缭绕在梁栋之间，竹树掩映在水中小洲之外。与两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门庭相对，道路相连，大风天气或者风雪之夜，买来好酒，招集亲朋，对坐畅饮，此时此地，真觉得酒的味道比市井酒肆的酒要好上十倍。
段由夫携瑟就松风涧响之间，日三者皆自然之声，正合类聚。高卧闲窗，绿阴清昼，天地何其寥廓也。
段由夫携带着琴瑟，来到松风呼啸、涧水潺潺的地方弹奏，他说：琴瑟、松风和涧水三者都是自然的声音，正符合物以类聚的原理。舒适地卧在窗下，绿树成荫，白日也觉得清凉，使人感到天地是多么广阔啊！
古人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往其下，曰：此可浣尽十年尘胃。
古人特别喜欢松风，松树栽满了庭院，每当听到松风阵阵响起，便高兴地来到树下聆听松涛，说道：“这松风简直可以使十年来为尘俗所污染的脾胃彻底清洗干净！”
月之情
客散门扃[jiōng]，风微日落，碧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近檐鸟宿，远寺钟鸣，茶铛初熟，酒瓮乍开，不成八韵新诗，毕竟一团俗气。
客人散去，门户关闭，日光落尽，微风吹拂，这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碧蓝的天空，映照着树林花丛，在庭院地面上徐徐撒下满地的阴影。近处屋檐下鸟儿栖息，寺院钟声从远处传来。茶炉中的香茗刚刚煎好，酒瓮中的陈酒刚刚启封，此情此景，幽趣无穷，如果不能吟出八韵新诗，毕竟是一团俗气。
秋月当天，纤云都净，露坐空阔去处，清光冷浸此身，如在水晶宫里，令人心胆澄彻。
天空高悬着一轮秋月清冷无云，凌着露水打坐在视野开阔的去处，月光的清冷之气浸入人的肌骨，使人感到仿佛全身都处在水晶宫中，心胆为之澄澈通明。
结一草堂，南洞庭月，北蛾眉雪，东泰岱松，西潇湘竹，中具晋高僧支法八尺沉香床，浴罢温泉，投床鼾睡，以此避暑，讵不乐乎？
搭盖一间草堂，南临湖水，有洞庭月色，北依青山，有峨眉雪景，东边栽种泰山之松，西边栽种潇湘斑竹，房中摆上晋朝高僧的支提，放一张八尺沉香床，在温泉沐浴之后，就倒床大睡。以这样的方式来避暑，岂不是很快乐吗？
滩浊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
用滩头浊水作画，正像隔着竹帘看月、隔着河水赏花一样，朦朦胧胧，取意于远近之间，这也是写文章的一种法则。
月榭凭栏，飞凌缥缈；云房启户，坐看氤氲。
倚着月榭的栏杆，飞云凌空缥缈；推开云房的门扉，就能看到山间云烟弥漫变幻。
累月独处，一室萧条，取云霞为侣伴，引青松为心知。或稚子老翁，闲中来过，浊酒一壶，蹲鸱一盂，相共开笑口，所谈浮生闲话，绝不及市朝。客去关门，了无报谢，如是毕余生足矣。
长时间地独自居处，虽然满屋子的寂寞冷清，但我引云霞作为伴侣，以青松作为知心朋友。偶尔有老翁带着幼童清闲无事过访，取一壶浊酒，蒸一盘大芋相待，把酒对饮，眉开眼笑。所谈的都是平生的家常闲话，绝不涉及名利俗事。客人尽兴而去，轻关柴门，也没有感激道谢的客套，余生可以这样度过，我就心满意足了。
花之情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忘怀盘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兴致来时，醉倒在落花之前，天地就是我的棉被和枕头；心机平息，心中无一丝牵挂，盘坐石上，感到古往今来的一切纷纭世事，都像蜉蝣一样生命短促。
老树着花，更觉生机郁勃；秋禽弄舌，转令幽兴潇疏。
老树上绽开新花，更觉得生机盎然；秋天的禽鸟鼓舌鸣叫，反而令人幽趣大减。
鸟啼花落，欣然有会于心，遣小奴，挈[qiè]瘿[yǐng]樽，酤白酒，釂一梨花瓷盏，急取诗卷，快读一过以咽之，萧然不知其在尘埃间也。
看到鸟儿鸣啭，花儿飘零，不禁心下领悟，欣然有喜，兴味盎然，指派小童拿着瘿形的酒樽，买来白酒，用画有梨花的瓷盏斟上，一口喝干，急忙取出诗卷，快读一过，当做下酒菜似地咽下肚、记在心里，潇洒幽闲，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尘世之间了。
竹里登楼，远窥韵士，聆其谈名理于坐上，而人我之相可忘；花间扫石，时候棋师，观其应危劫于秤间，而胜负之机早决。
在翠竹林中登上高楼，远远地望着风雅的士人，聆听他们在座间畅谈辨析事物的道理，引人入胜，仿佛自己和别人都不存在了；在万花丛中打扫石板，不时等候着棋师的到来，观看他们在棋盘之上从容地应对危劫，转危为安，而胜负之机早已决出来了。
舞蝶游蜂，忙中之闲，闲中之忙；落花飞絮，景中之情，情中之景。
到处飞舞的蝴蝶和游荡采蜜的蜜蜂，可以说是悠闲中的忙碌，忙碌中的悠闲；飘落的花朵和纷飞的柳絮，可以说是自然景色中最富有感情的物体，也是足以寄托感情的自然景色。
花前解珮，湖上停桡；弄月放歌，采莲高醉；晴云微袅，渔笛沧浪；华勾一垂，江山共峙。
花前幽会，解下玉佩相赠，湖上泛舟，停下船桨徜徉；观赏月色，放声高歌，江上采莲归来，醉卧家中；晴天白云，微风袅袅，渔笛悠扬，江水澄碧；美丽的鱼钩一垂，江水与青山相对。
墨之情
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
有的人一个字都不认识，却富有诗意；一句佛偈都不能参悟，却饶有禅意；一滴酒也不沾，却充满酒意；一块石头也不用心观摩，却满眼画意。这些都是因为心灵淡泊而无拘无束的缘故。
遗子黄金满籝[yíng]，不如教子一经。
留给子孙黄金满筐，不如教给他们一部经书。
聪明而修洁，上帝固录清虚；文墨而贪残，冥官不受辞赋。
聪明睿智而又操行高洁，上帝自然会把他录用到天宫清虚之府；擅长文墨而又贪婪残忍，那么阴曹地府的官员也不接受其辞赋文章。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完全看透了自己内心的本来面目，才算是明了心的本体；完全领悟了世间不变的道理，才足以谈论出世即归隐山林或皈依佛道。
以看世人青白眼转而看书，则圣贤之真见识；以议论人雌黄口转而论史，则左狐之真是非。
用看待世人的青眼、白眼，再去看书，那么就会具备圣人贤士的真知灼见；用议论品评世人的雌黄之口，再去评论历史，那么就会具有像左丘明、董狐那样秉笔直书的良史的大是大非观。
读书如竹外溪流，洒然而往；咏诗如蘋末风起，勃焉而扬。
读书就像竹林外的小溪流水，绵延不绝地潇洒流去；吟诗就像初起于青苹之末的大风，突然勃发而激扬于空中
长于笔者，文章即如言语；长于舌者，言语即成文章。昔人谓丹青乃无言之诗，诗句乃有言之画。余则欲丹青似诗，诗句无言，方许各臻妙境。
擅长用笔写作的人，所作的文章就像用语言表达得完全一样；擅长用口讲话的人，所说的言语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文章。古人说：绘画是无言的诗句，诗句是有言的绘画，我则主张绘画要像有言的诗句，诗句要像无言的绘画，这样各自的境界就完美了。
陈继儒(1558-1639年)，字仲醇，号眉公、麋公，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人。明朝文学家、书画家。 擅长墨梅、山水，画梅多册页小幅，自然随意，意态萧疏。论画倡导文人画，持南北宗论，重视画家修养，赞同书画同源，有《梅花册》、《云山卷》等传世。著有《陈眉公全集》、《小窗幽记》、《吴葛将军墓碑》、《妮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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