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遣怀》读记

（小河西）

遣怀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

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弃如泥，尺土胜百夫。

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

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

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

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

此诗为晚年回忆之作。回忆约天宝四载（745）秋冬与李白、高适在宋中一带的漫游。诗中“乘黄已去矣”或指李白、高适已卒。考虑李白宝应元年（762）卒，高适永泰元年（765）卒，此诗应作于永泰元年（765）之后，时杜甫客居夔州（云安或奉节）。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宋中：指宋州。《元和郡县图志》卷7：“宋州，睢阳。望。…秦并天下，改为砀郡。后改为梁国，汉文帝封其子武为梁王，自汉至晋为梁国，属豫州。宋改为梁郡。隋于睢阳置宋州，大业三年又改为梁郡。隋乱陷贼，武德四年讨平王世充，又为宋州。”

梁孝王：汉梁孝王刘武。七国之乱时，刘武率兵抵御吴楚联军死守梁都睢（suī）阳。所谓“三百里梁苑”即其所建。

陈留：汴州。《元和郡县图志》卷7：“汴州，陈留。雄。…汉文帝以皇子武为梁王，都大梁，以其地卑湿，东徙睢阳，今宋州是也。汉陈留郡即今陈留县，东魏孝静帝于此置梁州，周宣帝改为汴州。以城临汴水故也。”

剧：大。俱：等同。

贝：贝州，今河北清河。魏：魏州，今河北大名。

通衢（qú）：大道。《东征赋》（汉-班昭）：“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径欲从谁。”《苦雨寄房四昆季》（唐-高适）：“故人平台侧，高馆临通衢。”

雠（chóu）：仇杀。倾有无：倾其所有。

斯须：须臾。《礼记-祭义》：“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哀王孙》（杜甫）：“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大意：昔日我游历宋中一带，这里曾是汉朝梁孝王的都城。名气仅次于商业交通发达的城市陈留，面积则和贝州、魏州一样大。一个城邑中有几万户人家，大街两旁的高楼大厦互相辉映。船和车马占据天下半数，主人和客人都十分欢乐。白光闪闪的刀刃用来杀光不义的坏人，把所有的黄金都拿出来酬谢英豪。在富庶繁华闹市仇杀，须臾之间会有报复。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论交：争论与交谈；结交。《行路难》（唐-李颀）：“秋风落叶闭重门，昨日论交竟谁是。”《送前卫县李寀少府》（唐-高适）：“怨别自惊千里外，论交却忆十年时。”

藻思：才思。《文赋》（晋-陆机）：“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和万年成少府寓直》（唐-钱起）：“赤县新秋夜，文人藻思催。”

敷腴（yú）：喜悦貌。《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吹台：吹台有两个：一个在唐汴州。《元和郡县图志》卷8汴州开封县：“梁王吹台，在县东南六里，俗号繁台。”另一个在宋州。《水经注》卷24睢水：“城内东西道北，有晋梁王妃王氏陵表，并列二碑。……东即梁王之吹台也。基陛阶础尚在。”

芒砀：芒山、砀山。唐时砀山县属宋州。芒砀云：刘邦在芒砀山曾隐身紫气岩。《史记-高祖本纪》：“高祖…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宋中》（唐-高适）“朝临孟诸上，忽见芒砀间。赤帝终已矣，白云长不还，时清复何有，禾黍满空山。”

雁鹜（wù）：鹅和鸭。

大意：回忆起与李白高适结交时，多次到酒垆饮酒赋诗。两位的写作才思了得，对我却和颜悦色。登上吹台情绪高昂，遥望长满杂草的原野，感怀高祖之事。芒砀这地方，自高祖死后，只剩下鹅鸭相呼。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

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弃如泥，尺土负百夫。

寰海：海内、天下。《狂寇后上刘尚书》（唐-方干）：“独柱支天寰海正，雄名盖世古今无。”

长戟：喻将领。林胡：即林中胡人。战国时，北方游牧民族统称胡。

组练：组甲练袍。指精兵。《左传-襄公三年》：“（楚子重）使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以侵吴。”组甲、被练皆指将士的衣甲服装。后因以“组练”借指精锐的部队。《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唐-李白）：“组练照楚国，旌旗连海门。”《东兵》（唐-杜牧）：“羽林东下雷霆怒，楚甲南来组练明。”

大意：玄宗尚武好战，当时国家尚未衰颓。英勇的将士收复西域，守边军队战胜了胡虏。百万人攻打一城，只报胜利不报失败。视战士贱如泥土，为尺土不惜牺牲百命。（玄宗好大喜功。史料很多。略。）

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

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病益盛，独在天一隅。

元和：太平和乐。（此词后来成了年号）。

大炉：天地、人间。《庄子》：“以天地为大炉。”《游蔚过昭陵》（唐-张祜）：“大炉销剑戟，鸿泽荡腥膻。”

合沓（tà）：纷至沓来。《游敬亭山诗》（南朝宋-谢朓）：“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秋日荆南述怀》（杜甫）：“差池分组冕，合沓起蒿莱。”《游敬亭山诗》（齐-谢朓）：“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

徂（cú）：逝。

存殁（mò）：生死；生者和死者。《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杜甫）：“自枉诗已十余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登蒲塘驿…》（唐-韦应物）：“存殁阔已永，悲多欢自疏。”

呜呼：恸哭。宝应元年（762）李白卒，永泰元年（765）高适卒。

大意：开疆拓土还没有结束，天下大乱。天下再也没有太平和乐。时光流逝，而朋友们相继凋零。我也已衰老，逝去的朋友还有什么托付我的？现在我孤独凄凉、老病穷困而又漂泊在边塞之地。还能为朋友们做些什么？

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

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

乘黄：传说中的神马。喻指高李。《管子-小匡》：“河出图，雒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渭阳》（诗经）：“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凡马：杜甫自称。

区区：方寸之心；引申为真情挚意。《答苏武书》（汉-李陵）：“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讎，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切慕此耳。”《金陵有美堂》（宋-梅尧臣）：“愿公乐此殊未央，慎勿区区思故乡。”

颜鲍：指颜延之和鲍照。南朝刘宋时有几个大诗人：陶渊明、谢灵运、鲍照、颜严之。曾有颜谢或颜鲍并称之类的说法。这里借指高才之士。《留别金陵诸公》（唐-李白）：“地扇邹鲁学，诗腾颜谢名。”《依韵解中道如晦调》（宋-梅尧臣）：“曹刘为我驾，颜鲍为我骖。”

荆巫：荆州巫峡。

抚孤：存恤遗孤。《哭陈昭》（陈-何胥）：“抚孤空对此，零泪欲奚言。”

大意：朋友们已经离去，我空怀有诚恳的心，却徒劳无用。再也见不到这些才比“颜鲍”的高才，只能系舟荆州巫山。我要坚持保护好身体，以免客死他乡，不能照顾朋友的遗孤。

全诗42句。首12句写宋中地区繁华。当时宋州名声仅次陈留，而与贝州、魏州齐名。人口众多，高楼大道；水陆交通便利，以至于“舟车半天下”；人们热情好客、行侠仗义。接着8句，回顾与高适、李白游览的情景。他们在酒家畅饮，登台赋诗，观梁园雁池，望芒砀云烟。（追思汉高祖、梁孝王。即便当年也渴望明主知遇。）然后10句写唐明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四方征伐，致使生灵涂炭、天下混乱。后12句反复咏叹失去朋友的痛苦。很想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什么。可是“吾衰”，“病益盛”，“独在天一隅”，“系舟卧荆巫”。即便如此，俺还是要表达“区区”之心，俺要勉强自己吃些饭，争取再活几年，争取能够回到中原，争取能为朋友的后代出点力。全诗从盛世写到乱世，从“气酣登台”纵论今古的年轻时代写到“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诗的最后感人至深。其实，李高杜三人从安史之乱便开始走上不同的道路。高适跟着肃宗，应该说功成名就。李白跟着永王璘被流放。杜甫被认为是房琯党羽，也就是被认为是玄宗这边的，一生潦倒。但政治和友情是两码事。至少在杜甫这里，他还是非常思念李白和高适，很想为他们或他们的后代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