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散文《东西两川说》读记

（小河西）

上元二年（761）秋冬，严武先取代李奂任东川节度使兼绵州刺史，不久又取代崔光远任西川节度使和成都尹。严武到成都时已届年末。此时，两川虽分立，主帅却只有一个。次年四月，玄宗、肃宗相继去世。七月，朝廷诏严武入朝。之后，高适任西川主帅，章彝为东川留后。广德二年（764）初，严武再次镇蜀，而且是以合并后的剑南节度使身份镇蜀。本来正准备出川的杜甫，听闻严武再次镇蜀，立即改变计划，从阆州重返成都。这年夏天，杜甫应严武之邀入幕，任严武幕参谋。杜甫在严武幕任职时间约半年。散文《东西两川说》即作于此间。

东西两川说（杜甫）

原文：闻西山汉兵，食粮者四千人，皆关辅、山东劲卒，多经河陇、幽朔教习，惯于战守，人人可用。兼羌堪战子弟向二万人，实足以备边守险。脱南蛮侵掠，邛雅子弟不能独制，但分汉劲卒助之，不足扑灭。是吐蕃冯陵本自足支也，榷量西山邛雅兵马，卒叛援形，胜明矣。顷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

大意：听说西山有四千食粮汉兵，皆关辅或山东劲卒，多数经过河陇、幽州、朔方的训练，惯于攻战或守城，人人可用。还有能战的羌族子弟兵近两万人。这些兵力实际上足以守卫险边。如南蛮侵掠，邛雅子弟难以独自抗敌，只需分汉兵助之，轻而易举消灭敌人。这次吐蕃侵掠，本来自己兵力足够。估计是因西山邛雅兵马突然反叛，我军失去呼应，胜负马上分明。最近的三城失守，罪在有关职能部门，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是主要原因。【此段分析三城失守原因。直接原因：邛雅兵马卒叛。主要原因：粮不足。】

原文：今此辈见阙兵马使，八州素归心于其世袭刺史，独汉卒自属裨将主之。窃恐备吐蕃在羌、汉兵小昵，而衅隙随之矣。况军须不足，奸吏减剥未已哉。愚以为宜速择偏裨主之，主之势，明其号令，一其刑赏，申其哀恤，致其欢忻，宜先自羌子弟始。自汉儿易解人意，而优劝旬月，大浃洽矣。仍使兵羌各系其部落，刺史得自教阅，都受统于兵马使。更不得使八州都管或在一羌王，或都关一世袭刺史。

大意：现在这些西山兵马缺少一个兵马使。除了汉兵直属“裨将”指挥外，八州的羌兵素来忠心于其世系刺史。鄙人担心吐蕃会在羌、汉兵之间施展些小诡计（“小昵”），随之羌汉之间出现“衅隙”。况且军需不足，而奸吏“减剥”也没停止。愚以为，宜尽快选择以为将军统一管理，主持大局，统一号令，统一奖惩，关心抚慰，让其高兴，且宜先从羌子弟兵开始。本来汉人善解人意，如能优待勉励一段时间，一定会和谐融洽。仍使羌兵各属其部落，由各自刺史训练。但全归兵马使统一指挥。不得由一位羌王决定“八州都管”，也不得将八州兵马归于一位世袭刺史。【此段提出设兵马使建议。八州兵马统一接受兵马使指挥，而不是八州兵马归羌王或某一世袭刺史指挥。】

原文：是羌之豪族，发源有远近，世封有豪家，纷然聚藩落之议于中，肆与夺之权于外已。然则备守之根危矣，又何以藉其为本，式遏雪岭之西哉！比羌族封王者，初以拔城之功得。今城失矣，袭王如故，总统未已，奈诸董攘臂何？王尹（此处有脱误）之狱是矣，由策（策命）嗣羌王。关王氏旧亲，西董族最高，怨望之势然矣。诚于此时便宜闻上，使各自统领，不须王区分易制，然后都静听取别于兵马使，不益元戎气壮，部落无语。或纵一部落怨，获群部落喜矣无爽。如此处分，岂惟邛南不足忧，八州之人愿贾勇，复取三城不日矣。幸（希望）急择公所素谙明了将，正色遣之。

大意：羌人之豪族，族源有远有近，有的豪家世代封王。杂乱地将边防之议“聚于中”，而“与夺”之权却“肆于外”，这样守备的根本就很危险，又怎能依靠其抵御吐蕃入侵？最近羌族封王者，初以拔城之功封王，今城已失，却仍为王，仍在“总统”，他对攘臂瞋目的“诸董”也无可奈何。（此处有脱误。大致意思：羌人内部，甚至最高的“西董族”，对策命的“嗣羌王”已有“怨望之势”。）应于此时“便宜”向皇上报告，使羌族各部各自统领，不必由“羌王”“区分易制”，然后认真听命于别设的兵马使。这岂不使主帅更加气壮且各部落也无话可说，纵使出现一个部落有怨气，多数部落高兴的结果亦不妨。如果这样办，不仅邛南不足忧，八州之人一定“贾勇”，不久就可以收回三城。希望尽快选择公所熟悉的将军，郑重任命派遣。【此段写建议的理由。羌兵各组之间亦有矛盾。对羌王的“八州都管”本来就有意见。】

原文：獠贼内编属自久，数扰背亦自久，徒恼人耳，忧虑盖不至大。昨闻受（授）铁券，爵禄随之，今闻已小动，为之奈何？若不先招谕也，谷贵人愁，春事又起，缘边耕种，即发精卒讨之甚易。恐贼星散于穷谷深林，节度兵马，但惊动缘边之人。供给之外，未见免劫掠，而还赁其地，豪族兼有其地而转富。蜀之土肥，无耕之地，流冗之辈，近者交互其乡村而已，远者漂寓诸州县而已，实不离蜀也。大抵只舆兼并豪家力田耳。但钧（均）亩薄敛，则田不荒。以此上供王命，下安疲人可矣。豪族转安，（此处有脱误。）是否非蜀，仍禁豪族受赁罢人田。管内最大诛求，宜约富家办，而贫家创痍已深矣。今富儿非不缘子弟职掌，尽在节度衙府州县官长手下哉！村正里（里正）见面，不敢示文书取索。非不知其家处，独知贫儿家处。两川县令、刺史有权摄者，须尽罢免。苟得贤良，不在正授权摄（原文漏“摄”字），在进退闻上而已。

大意：獠贼内编已久，数次叛扰也已久。虽让人烦，却无大碍。昨天授铁券，随之授官爵和奉禄，今天就听说已“小动”。能有啥办法？如果不先招抚的话，随着粮价上涨，他们吃饭发愁，春天又会去缘边耕种，到时发精卒很易讨伐。只是担心这些乱贼星散于穷谷深林，节度使的兵马只是惊动边地之人而已。除了供给的困难之外，不见得能避免劫掠。而且还要租赁其地，豪族乘机兼并其地而转富。由于蜀地肥沃，已没有可开之地。流散之民，近者交互其乡村而已；远者不过流落诸州县而已。实际上都没离开蜀地。大抵只是到兼并的土豪家出力种田罢了。但只要均田亩、薄赋税，则田地不会荒芜。以此即可上交官府，下安贫人。（“豪族转安”后有脱误。）辖区内大多数赋税，宜约富家缴纳，因为贫家创痍太深了。今富家子弟无不相呼攀援，尽在节度使幕府或州县长官手下。里长见面，不敢拿着文书索取。非不知其家何在，只知贫家何在。两川县令、刺史有代理的，应尽罢免。如得到了难得的贤良，不得正式任命代理职务，其进退要听皇上的。【此段写巴蜀少数民族的特点和管理。杜甫的建议有三条：一是“均田亩、薄赋税”。二是“诛求宜约富家办”。三是代理的县令州长应罢免，如得到贤良，也应上报皇上。】

读后感

一、从题目看，似乎要讨论东西两川的分合问题，而实际上，讨论的是西川羌族兵马的管理体制以及两川羌、獠等族税赋及行政长官任命问题。（或有一种可能，此非全文，涉及东川西川分合的内容脱失。）

二、从杜甫提出的羌兵管理体制看，杜甫不仅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合格的幕府参谋。严武后来任命崔旰为西川兵马使，或即按杜甫的建议直接统管羌兵各部。

三、杜甫主张“均田亩薄赋税”、“诛求宜约富家办”容易理解。为啥要罢免“权摄”的县令、刺史，没有详细说明。还有杜甫这些主张，严武会实行吗？历史记载的严武是，“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蜀土颇饶珍产，武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或由一言赏至百万。蜀方闾里以征敛殆至匮竭，然蕃虏亦不敢犯境。”（引自《旧唐书-严武传》。）

简注

脱：脱若，脱使。《斗鸡篇》（梁-萧纲）：“脱使田饶见，堪能说鲁侯。”

邛雅子弟：邛州、雅州内属羌獠子弟。

冯陵：进迫；侵陵。《左传-襄公八年》：“焚我郊保，冯陵我城郭。”《周大将军司马裔神道碑》（北周-庾信）：“于时宋兵冯陵，旗鼓侵逼。”

榷量：较量；估量。

形援：指军事布局上的声援、呼应。《旧唐书-黄巢传》：“巢徒党既盛，与仙芝为形援。”

八州：《旧唐书-地理志》：“剑南节度使，西抗吐蕃，南抚蛮獠，统团结营及松、维、恭、蓬、雅、黎、姚、悉八州兵马。”（此八州有许多内附部落。）《入奏行》（杜甫）：“八州刺史思一战，三城守边却可图。”

偏裨：偏将，裨将。将佐的通称。《汉书-冯奉世传》：“典属国任立、护军都尉韩昌为偏裨，到陇西，分屯三处。”《陇头吟》（唐-王维）：“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哀衅：亦作“哀恤”，怜悯抚慰。《疏改税法》（唐-李翱）：“虽明诏屡下，哀恤元元；不改其法，终无所救。”

优劝：优待、劝勉。

浃洽：普遍沾润；和谐；融洽；贯通。《汉书-礼乐志》：“于是教化浃洽，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颜师古注：“浃，彻也；洽，沾也。”《唐故刘公神道碑铭》（唐-李德裕）：“恩礼浃洽，要荒宴如。”

教阅：《夏公行状》（明-李东阳）：“教阅之法，以百人为率，择其能者十人，以教其九十人。”

羌王（下文还有“嗣羌王”）：或指嗣归诚王董嘉俊。《旧唐书-地理志》保州：“本维州之定廉县。开元二十八年，置奉州，以董晏立为刺史。领定廉一县。天宝元年，改为云山郡。八载，移治所于天保军，乃改为天保郡。乾元元年二月，西山子弟兵马使嗣归诚王董嘉俊以西山管内天保郡归附，乃为保州，以嘉俊为刺史。”

藩落：篱落；喻边防。《宋书-何承天传论》：“周汉二策，在宋顿亡，遂使胡马横行，曾无藩落之固，使士民跼苍天，蹐厚地，系虏俘囚，而无所控告。”

与夺：赐予和剥夺；奖励和惩罚。《左传-成公八年》：“七年之中，一与一夺，二三孰甚焉！”《荀子-王制》：“贵贱杀生与夺，一也。”

备守：守备之器用；守备。《战国策-赵策一》：“号令已定，备守已具。”《史记-淮阴侯列传》：“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式遏：遏制；抵御。《民劳》（诗经）：“式遏寇虐。”郑玄笺：“式，用；遏，止也。”《隋书-达奚长儒传》：“长儒受任北鄙，式遏贼寇。”

攘臂：捋起衣袖，伸出胳膊；常形容激奋貌。《史记-苏秦列传》：“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

西董族：应为“嗣羌王”所在的董族。

无爽：不妨；没有差失。《初度岭过韶州灵鹫…》（唐-刘希夷）：“覆护如无爽，归飞庶可从。”

贾勇：鼓足勇气。《鼓吹铙歌-雍离》（南朝宋-何承天）：“归德戒后夫，贾勇尚先鸣。”

正色：神色庄重、态度严肃。《公羊传-桓公二年》：“孔父正色而立于朝。”

扰背：扰乱、背叛。

招谕：帝王招抚敌对势力的谕旨；亦指以帝、王名义对敌对势力进行招抚。

流冗：流散；指流离失所者。《汉书-成帝纪》：“水旱为灾，关东流冗者众，青、幽、冀部尤剧。”颜师古注：“冗，散失其事业也。”《新唐书-泉男生传》：“仪凤二年，诏安抚辽东，并置州县，招流冗，平敛赋，罢力役，民悦其宽。”

里正：里长。《兵车行》（杜甫）：“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权摄：暂时代理。《乞差官权户部札子》(宋-苏辙)：“臣愚以谓方正官未到之间，当更差一二人时暂权摄。”

苟得：不当得而得。《礼记-曲礼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列女传-邹孟轲母》（汉-刘向）：“君子称身就位，不为苟得而受赏，不贪荣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