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秋蝉

■曹阳春 《 中国城市报 》（ 2023年09月04日   第 24 版）

　　子夜的城市，并没有安静下来。枝头的蝉鸣，仍旧此起彼伏，一片连着一片。

　　两个月前，时值酷暑。每夜走在文昌路上，一过明月湖大桥，铺天盖地的流响便像火苗一样，紧追着我。这些树梢上的动静，撕心裂肺，震耳欲聋，仿佛带着某种任务，非得将行人一一赶尽唱绝，才肯罢休散去。夏蝉如醉酒的男人，神志混沌，举止迟缓，唯一突出的表现是易怒，是朝天空和大地狂乱喊叫。一蝉起鸣，众蝉附和，吵群架似的，一个比一个激动。等“酒气”消退、情绪回归，气温已然下降，季节已切换至初秋，这时的夏蝉，也跟着改名，要唤作秋蝉了。秋蝉不发疯，不骂街，不到处找茬，它们用正常的分贝，与这个世界交流。交流的缝隙，还会有意无意地停顿，主动给上枝或下枝的其他伙伴，腾出更多机会。

　　古人听蝉，充满了偏见。尤其唐诗里头，几乎一边倒，不分夏蝉和秋蝉，全与烦躁、苦闷、失意捆绑到了一块。那些词句，将“醒了”的秋蝉跟“宿醉”的夏蝉混合在一起，一概刻上了灰暗、幽愤的标签。比如骆宾王的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那是对高墙深狱的挣扎和悲唱；比如李商隐的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那是对仕途漂泊的辩解和迁怒；比如张籍的蝉，“四十年来车马寂，古槐深巷暮蝉愁”，那是对权贵生活的叹息和感怀。这些蝉，皆秋蝉，在不少唐人眼里，它们出场的背景，只能是芜园、荒村，只能是野水、衰柳，只能是亡台、旧宅。秋蝉的形象，被格式化了，依旧若夏蝉一般，焦急、不安、蠢蠢欲动，甚至更加可悲，还多了一些憔悴和清贫，多了一些零落和残缺。

　　秋蝉当中，只有虞世南的稍微活泼些。“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份自信和洒脱，是咏蝉诗的巅峰，也是个人心境的巅峰。可听虞世南的蝉，倾耳细听，我总隐隐觉得，那阵风，不是秋风，起码不是有明显早晚凉意的秋风。那风中，还

　　溢着蒸腾的暑气，还夹着半醉半醒的放浪，还贮存着被埋藏的波澜和被压抑的兴奋。

　　最近几日，在入秋的深夜，我所遇见的蝉鸣，不喜、不悲、不急、不躁，比骆李张的要明快，比虞世南的要平稳。那是经历了一场场无聊的酒局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抬头凝望星空时，内心流淌出来的丰盈与饱满；那是改变了吼叫的习惯，躬下腰身，同年幼的儿女轻柔对话时，两代人之间缓缓筑起的信任与喜悦；那是走遍天下重回家乡时，翻开一页页日记，从洋洋洒洒的文字里头，不断邂逅的脉脉温情与点点泪光。秋夜之蝉，像在浪尖上剧烈沉浮过的一叶扁舟，此刻，它最留意的，并不是能划出多远，而是逆着水流和借助风帆，能在哪一个夜晚，如愿驶进港湾。

　　前些天，我跨进了不惑之列。儿子给我戴上生日帽的那一瞬间，我将手中的酒杯，本能地放了下来。这一放，喧闹的夏蝉，纷纷隐去，平静的秋蝉，一只接着一只，开始低调换岗。那一夜，城市的行道树上，依旧有稀稀疏疏的蝉鸣，我越听越入神，好像在欣赏琴筝里的隋唐古曲，声声扣弦，丝丝悦耳。

　　秋天的蝉鸣，日渐平静了。从子夜到凌晨，再到太阳高升的晌午，秋蝉背后的城市，非但没有停歇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忙碌。我的人生之味，也将在秋蝉的稳健中，开启一段新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