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教罪人诗》之类

吴营洲

在古玩市场购得一册旧书——《坚决彻底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1），人民出版社1955年6月版。一翻之下，惊骇莫名。

全书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联席扩大会议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时的部分发言，发言者有欧阳予倩、叶圣陶、梅兰芳、夏衍、李希凡、吴组缃、冯雪峰、鲍昌、吴伯萧、方纪、冯至、洪深等；第二部分是社会各界名流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文章……

而令我“惊骇莫名”者，恰是这第二部分。

请看其中的一些作者名头及文章标题吧：茅以升《揭下胡风派的骗人外衣》、老舍《看穿了胡风的心》、焦菊隐《个人野心家永远是我们的敌人》、田间《胡风——阴谋家》、侯外庐《胡风——反革命的灰色蛇》、冰心《我看出了胡风的阴谋》、巴金《必须彻底打垮胡风集团》、丁玲《敌人在哪里》、高玉宝《缴下胡风的剑》、曹禺《胡风，你的主子是谁？》、程砚秋《拥护全国文联和作家协会清除反革命分子胡风的决议》、朱学范《严厉制裁反革命分子——胡风》、陈垣《我们绝对不能容忍》、丰子恺《肃清阴险的反革命分子》、赵丹《我的愤怒已达极点》、林巧稚《赶快从人们队伍中清除胡风》、剪伯赞《坚决反对胡风集团的罪行》、马思聪《胡风——蛀墙脚的白蚁》、常香玉《坚决镇压胡风》、冯友兰《胡风和胡适“异曲同工”》、钱伟长《绝不容许胡风继续欺骗人民》、马思聪《胡风——蛀墙角的白蚁》、于伶《“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

作者的名头很吓人，标题也很吓人。不过我觉得，这里的标题或是被人统一润色过的，不然的话——我粗略地数了下——这几近百篇，竟就没有一篇是犯重的。

这些作者，自然也是被物色出来的，不是谁都能“忝列其中”的。这些人中，或有主动撰文的，或有被动撰文的。或有不明真相而口诛笔伐的，或也有被时势所挟而跟着喊口号的。但是，真心也罢，应付也罢，有人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要的就是一个名号，要的就是一个阵势。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白云苍狗，有些标题恐怕连作者本人都会感到诛心。如果把这本书视作“耻辱柱”的话，那么里面的某些名字，将会与书同在。

我乃晚辈，无缘躬逢那人妖颠倒的峥嵘岁月。然而我想，倘若我有幸生在那个年代，又会怎样呢？我的名字自然是不会出现在那本书上的，因为不够格。但，我想我会出现在哪个大队级或公社级的批斗现场，跟在人的屁股后头喊口号。那是那一代人的宿命，任谁都概莫能外。当然，没有资格参加那种批判会的倒也不乏其人，则是某些更不入流的地富反坏，及其子女。

瞅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翻看着这本书，竟下意识地想起清朝雍正年间那本唤作《名教罪人》的诗集。

雍正四年（1726年），年羹尧失宠被赐死，年党官员俱被革职，钱名世则以“曲尽谄媚、颂扬奸恶”而获罪，不仅被革去职衔，而且被遣回原籍。

毋庸讳言，雍正虽然贵为皇帝，却也是一文人。身为文人，自然知道文人的软肋在哪儿！俗话说内行整内行最内行。于是他御笔赐一大匾，名曰“名教罪人”（即破坏封建名分礼教的人），悬在钱名世老家的大门之上。并让人隔三差五地察看一番，看看是否醒目。这让钱家进进出出的人，情何以堪啊。真真是让他生不如死，度日如年。用雍正本人的话说即是：“虽觍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

另，雍正又命在京的文官三百八十五人，作诗撰文，“记其劣迹，以警顽邪”。既有诏令，谁敢不从？据史料载，在这些文人墨客中，有余甸、徐学柄等六人所作的，“浮泛不切”，发还重作。另有吴孝登“作诗谬妄”，被发配宁古塔为军奴；陈邦彦、陈邦直“谬误舛错”，项维聪“文理不通”，被革职回乡。而所有诗文经雍正审定后，题为《名教罪人诗》（《御制钱名世》），交付钱名世，并命他自掏腰包，用上好宣纸付梓，刊行全国，更使其丑名四播。

我不知道，在揭批胡风时，有没有因“浮泛不切”“文理不通”等缘由而被充军或被革职的？但有一点可以确知，这本所谓的《坚决彻底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正是现代版的《名教罪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