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心武的《二捣鬼韩二》

吴营洲

读罢刘心武的《二捣鬼韩二》（《今晚报》2020年11月27日），我很纳闷，刘心武发在《今晚报》的谈《金》文字，怎么几乎每一篇都有“硬伤”呢？

刘文写道：“韩道国的弟弟韩二，头一回出场尴尬万分，他趁哥哥不在家，跑到哥哥家里跟嫂子王六儿偷情，哪知他的行踪早被市井混混儿们盯住，跑进韩家屋里捉奸捉双，将他与嫂子王六儿拴在一起，要往官府扭送。”

这一叙述是对的，但接下来，就问题多多了。

刘文接着写道：“按说，发生了这样的事，韩道国应该恨弟弟，更恨媳妇，是他们的胡为让他颜面尽失，陡成笑柄，打弟弟不足以泄其恨，休媳妇不足以洗其耻，可是书中写的是，韩道国却在闻讯后，第一时间寻求为奸夫淫妇解脱的门路。他辗转求到西门庆，那时候西门庆当上提刑官还没多久，已作威作福成瘾，彼时韩道国已被他聘为绒线铺伙计，西门庆自然维护韩家，当即命令放了韩二与王六儿，并且反过来把捉奸的一干市井混混儿缉捕归案，打个臭死。这些混混儿的家人后来又托关系买通西门府的书童等人，花银子将他们解脱。真是一场大闹剧。”

且不说刘心武的“按说”是否在理，我却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试问一下，假如你刘心武就是那个韩道国，当你的亲媳妇与你的亲弟弟通奸，又被街坊邻居当场逮住，并准备送往官府的时候，你会如何处置？是冲进人群狠揍你弟弟，并给你媳妇递上一纸休书吗？我想不会。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或任何一个当事人，首先想到的或是“家丑不可外扬”，而将此事“压”下来或“平息”下来，让其负面影响越小越好。

韩道国正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韩道国虽是西门庆的店铺伙计，但他清楚他跟西门庆不是说不上话，而是关系不铁，因此他才去求西门庆的铁哥儿们应伯爵。

韩道国对应伯爵如此这般都告说了，并跪在地下。应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

应伯爵的“头脑”当是一百一的。如此一说，这一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当应伯爵带着韩道国来见西门庆时，韩道国才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着骨秃露着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凉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声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打了个臭死。如今都拴在厢铺里，明早解往本县正宅李大人那里去。见他哭哭啼啼，敬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

刘文写道：“那时候西门庆当上提刑官还没多久，已作威作福成瘾。”这话是不对的。西门庆在此事上，并不是“已作威作福成瘾”，而只是偏听了应伯爵编造的一番谎话。——不过，应伯爵所说的，确实是句句在理，西门庆没有怀疑的理由，也没有了不帮的理由。

刘文写道：“彼时韩道国已被他聘为绒线铺伙计，西门庆自然维护韩家，当即命令放了韩二与王六儿。”这话也是不对的。西门庆只是“当即命令放了王六儿”，并没有“当即命令放了韩二”。韩二是后来放的。

刘文写道：“这些混混儿的家人后来又托关系买通西门府的书童等人，花银子将他们解脱。”这话同样是不对的。那些捉奸的一干市井混混儿家人，并没有“托关系买通西门府的书童”，他们和书童没有任何直接接触，而是“买通”了应伯爵。让应伯爵在西门庆面前说情。

我们知道，应伯爵先是收了韩道国的好处，劝说西门庆放掉了韩二与王六儿。可现在应伯爵又收了那几个无聊街坊家人的好处，请他劝说西门庆把那几个无聊街坊也放掉。对此，应伯爵感到有点儿为难，自己不好意思再向西门庆开口了。

但，应伯爵的“头脑”当是一百一的，没有什么事儿能难住他，尤其是有油水的时候，于是他便来求西门庆的小厮书童。

应伯爵拉书童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教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由此，也可看出书童也是个有“头脑”的：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西门庆说了，他不依。今天我和他说，他会依？只能绕个弯。

其实书童最清楚，此时能和西门庆说上话的，只有李瓶儿。因此书童便买了鸡鸭酒等，去求李瓶儿。并对李瓶儿说：“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

看起来，这个书童的“头脑”，也是不让应伯爵的。

一场无聊事件，就如此荒唐地了结了。

顺便说一句：有趣的是，抓奸的那几个市井混混儿，分别叫车淡、管世宽、游守、郝贤，谐音：扯淡、管事宽、游手、好闲。

顺便再说一句：我写这类文字，是不是也是如此？

附：

二捣鬼韩二

刘心武

韩道国的弟弟韩二，头一回出场尴尬万分，他趁哥哥不在家，跑到哥哥家里跟嫂子王六儿偷情，哪知他的行踪早被市井混混儿们盯住，跑进韩家屋里捉奸捉双，将他与嫂子王六儿拴在一起，要往官府扭送。彼时街巷上围观者甚众，仿佛是一场嘉年华。兰陵笑笑生写出了一种群体无意识的狂欢情绪，就是本来自己生活中多有不如意，焦虑与惶恐时来袭心，忽然有别人出丑，可以免费围观，则顿时心花怒放，且大看热闹，一时间自身的麻烦与忧虑都压缩到趋于空无，拿别人的糗事丑态且当开心果，在短暂的麻醉中消耗自己有限的生命。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人物与情节往往乍看有悖于情理，往下细看又不得不佩服他还原世道人心原生态的超凡笔力。按说，发生了这样的事，韩道国应该恨弟弟，更恨媳妇，是他们的胡为让他颜面尽失，陡成笑柄，打弟弟不足以泄其恨，休媳妇不足以洗其耻，可是书中写的是，韩道国却在闻讯后，第一时间寻求为奸夫淫妇解脱的门路。他辗转求到西门庆，那时候西门庆当上提刑官还没多久，已作威作福成瘾，彼时韩道国已被他聘为绒线铺伙计，西门庆自然维护韩家，当即命令放了韩二与王六儿，并且反过来把捉奸的一干市井混混儿缉捕归案，打个臭死。这些混混儿的家人后来又托关系买通西门府的书童等人，花银子将他们解脱。真是一场大闹剧。

西门庆为王六儿解困时，还并没有见过她，直到东京宰相府大管家翟谦来信提醒他，他曾允诺在清河县物色美女送去作妾，于是托三姑六婆中专事买卖少女的冯妈妈，寻觅到了一个有姿色的黄花闺女，叫韩爱姐，恰是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西门庆去亲自过目验收时，才见到王六儿，王六儿紫膛色面皮，竟令他神魂颠倒，派韩道国把韩爱姐送往东京以后，西门庆和王六儿就呱嗒上了，他对王六儿实施虐恋，在她身上烧香，王六儿竟都忍受。韩道国回到家中，王六儿把自己跟西门庆苟合的事情向韩道国和盘托出，两口子居然都没有一丝羞耻感，只把这事当作一桩生意来做，韩道国自动回避，给西门庆尽情勾搭王六儿的时空方便，当然他们就此从西门庆那里得到许多银子，以及另外的许多好处。

西门庆与王六儿的事情闹得众人皆知，韩二当然也心知肚明，他却还趁隙，衣袖里揣根小肠子，去找王六儿，企图鸳梦重温。这写得很有趣，韩二不务正业，是个赌徒，外号二捣鬼，这种赌徒是最糟糕的，也是最让人看不起的，王六儿已经攀上西门庆的高枝，眼里哪里还揉得下这粒粗沙，见二捣鬼来了，当即操起棒槌将其撵走。

后来西门庆死了，韩道国贪污西门庆家大笔银子，跟王六儿一起卷逃到东京，投靠翟谦那里，那么，他们逃走，谁给他们看家呢？请来的就是韩二。这种底层小民，他们的恩怨情仇，很容易被现实利益所化解，轻易就可争斗，也轻易就可化干戈为玉帛。

二捣鬼韩二被兰陵笑笑生设计为一个收束全书的人物。金兵南下，官员带头逃跑，平民更如沸汤浇穴后的蝼蚁，慌不择路地四散保命。韩爱姐从守备府中流离，欲到南方寻觅父母，一路卖唱，在徐州地面，荒村野店中，忽然与叔叔韩二遇合，二人抱头痛哭，一起南下，终于在湖州找到了韩道国 和王六儿。当年王六儿是随嫖客何官人来到那里，韩道国竟欣然同往，后来何官人先死，韩道国再死，韩二就与王六儿结为夫妻，种几亩薄田为生，韩爱姐则自刺双目，出家为尼。

那你说有情也好、无情也好，终成眷属的二捣鬼和王六儿，他们在湖州的朝霞夕照中，在韩爱姐所住的尼姑庵的暮鼓晨钟中，回想起清河县里的悠悠往事，会有怎样的表情？反正读到这个结尾，相信无数的读者，都会生出无限的沧桑感与无常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