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前传
——一部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回忆录”
吴营洲
“那你们说说，这个兰陵笑笑生，会是谁呢？”
我随师父来到杭州一个多月了。我师父是应苏杭一带书会同仁的邀请前来说书的。自打《金瓶梅》在苏州付刻之后，苏杭一带似呈洛阳纸贵之势，甚至是有价无市。一些文人骚客、世家子弟，乃至些纨绔子弟，为此皆抱憾不已，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到些勾栏听书。可是，我师父写的这部书，在大运河北段的许多码头倒也算大致普及了，基本上能满足听众的需求，可是南方就不同了，能说这部书的艺人毕竟不多，于是，一些勾栏的主家便同书会里的才人商量咋办。咋办？还能咋办？临时抱佛脚，从北方请个呗！于是，他们便从来来往往的商贾口中，得知这部书说得最好的，就是我师父，如此这般，他们就派人乘船北上，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自然很高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任谁都想去啊。况且，是去说自己的书，扩大影响，求之不得啊。在我师父到了杭州的这一个多月里，每天一场，有时还是两场，且场场听客爆满。我师父便悄悄地对我说：“这里的人啊，文化底蕴是厚，比咱北方人强多了。”在这些日子里，我师父在台上说，我自然待在一个角落里听，其实是等他。我知道外面的世界自然很精彩，西湖的风景很美，山色空蒙雨亦奇，可我师父从不让我独自出门，说是怕我遇见白娘子啥的。这天晚上，我师父的书还没有开场，茶座里早就来了不少人，在我左近的一张茶桌上，围着七八个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有个人说：“这部书其实我买了，但我还是愿意来听，这一个多月来，我是天天来，还是听书过瘾。”另一个人便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你傻了吧，这部书，本来就是打谈艺人的说唱底本，是适合听的，不大适合读，尤其不适合细读，倘若细读，你会发现许多细节都经不住推敲。”另一个道：“是的是的，这部书只有听，才有味道。尤其是听这个人说。”这一个又说：“我也发现，这个人说的书，虽然都是《金瓶梅》，但我感觉，好多地方说的跟书上不一样，比书上的精彩多了。”那一个打趣道：“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安生。”这一个则道：“去去去，我在说正经的呢！”那个则吐吐舌头，又冲着周围的几个人做了个鬼脸。这个问：“那你们说说，这个兰陵笑笑生，会是谁呢？”那个说：“这个可猜不出！”这个问：“那你们说说，他会是哪里人？”那个说：“我猜是山东人，你看吧，书里的许多故事，都是发生在山东地界，书里的许多吃食啊，风俗啊，方言啊，等等吧，好多都有峄县味道，我猜测他是山东峄县的，最最起码他大小是在峄县长大的，那是他的胎记，而且，那个兰陵就是峄县啊。”另个人则说：“有这可能，但，绝对不是咱们南方人。你看他一口一个南蛮子一口一个南蛮子的，还老是说南人好南风，倘若是咱们南方人，会这样糟践自己吗？”又一个道：“错！你们能光看这，这是小说，不能在这些事儿上较真。我就认为他是南方人。你看书中的语言，好多都是咱们南方人特有的方言啊，若是北方人，他如何想得到，他如何说得出……”还没等这个人说完，另一个便搭腔了：“扯！用一部书中的某些方言，来判断这部书的籍贯，是最不靠谱的，也是最可笑的！”刚才那个霍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操！你说说，咋是扯了！咋是不靠谱了！咋是最可笑了！”只见周围的人赶紧把他按在了椅子上，都道：“淡定淡定！”
“这位兰陵笑笑生，说不定，就是这位说书人……”
过了一会儿，这个又说：“我虽然也是阅书无数的，但从前真没听说过这部书，任何的记载都没有，这部书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感觉，这是某个文人的独立创作，是不同于《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这三部，属世代积累型，是由无数说书人说过的，每个章节都很成熟，只不过由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等等整理了一番罢了。而这部书，的确不同以往，哪哪都不同。其一，这是咱们华夏民族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出来的长篇小说；其二，这是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背景创作的小说。”那一个应和道：“是的是的！这部书，就内容而言，说实话，真的很简单，仅有两条线：一条是主人公西门庆和他的六房妻妾之间的家常里短的生活琐事，外加西门庆和外面的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另一条，是西门庆的发财升官的过程，以及他最后走向死亡以及家庭离散的经过。”这一个又回应道：“你说的没错，但是，家庭生活的故事很不好写，看似简单，实则很深奥，因为家长里短不容易找到一条主线，很容易写成记豆腐帐，而这个兰陵笑笑生则不然，他写的很有条理，就是从日常的吃喝拉撒入手，写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写出了咱们大明朝的世间百态，且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无论是主子西门庆也好，他的六房妻妾也罢，还是奴才丫鬟，包括街上的流氓，小市民，妓女，暗娼等，这些人统统加起来，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自己合适就行，别人我管不着！”那一个又应和道：“这部书里，所有的人，几乎没有啥道德可讲，全是为了钱和地位，有了钱就是朋友，没有钱，一边呆着去，有句老话不说嘛，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用来形容这部书里的故事，真是太形象了。”这一个又回应道：“我觉得吧，兰陵笑笑生以他特有的冷峻眼光观察着这个充满丑恶的现实社会，以他极为简单的白描手法写出了这个令人绝望的生活，在这部书里，没有啥理想，更谈不上光明，却充斥着因果报应。”那一个又应和道：“我看这部书时，感觉，感觉，就像身边有个大姐，在给你讲她家里的故事，或者是她从大街上听来的新闻那样的亲切，使你很自然的融入到了书中。我在书中，看到了历史，也看到了现实社会。”另一个人则插话道：“有人说，写历史很难，我说也不难，今天的故事就会成为明天的历史，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活生生的历史。只要你加以注意，加以分析，就可以成为史迁班固样人物。”这一个又回应道：“所以我才说呢，这位兰陵笑笑生不是啥大的文学家，他就是我们生活中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认识几个字，懂点诗词歌赋，会点说演弹唱，说不定，就是现在的这位说书人。”说罢，他呵呵地笑了。我也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顷刻，一桌子的人便都回过头看我，有个人问我笑什么，我忙道：“说不定，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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