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正传
吴营洲
同心并蒂花呈瑞
由于曹雪芹与芳卿的结合具有“私奔”性质,“不大光彩”,所以他们是悄悄地离开京城前往西山的。走之前,曹雪芹并没有把这一信息告诉任何人,包括敦敏、敦诚。
当敦敏、敦诚得知曹雪芹新婚,作为挚友,自然会前去祝贺,或去“兴师问罪”的。
一
当曹雪芹打开院门看到敦敏、敦诚时,很是意外。
敦敏连忙拱手道:“恭喜恭喜!”
曹雪芹也连忙拱手道:“抱歉抱歉!”
敦诚则用手指点着曹雪芹说:“你啊老兄!”
曹雪芹嘿嘿一笑,一把拽住敦诚的衣袂,忙不迭地说:“里面请里面请!”说着便连拉带拥地把敦敏、敦诚请到了院里。
看见敦诚、敦敏,芳卿连忙起身相迎。
曹雪芹介绍道:“芳卿,这就是敦敏、敦诚兄弟……”
敦诚连忙鞠躬,连连说:“嫂夫人,小弟这厢有礼了!”
芳卿笑着还礼说:“哦,你俩啊,久闻大名啊。常听雪芹说,你俩总是接济他!”
敦敏说:“哪里哪里。雪芹兄对我们的帮助更大,那是不能用金银来衡量的。”
芳卿说:“二位兄弟,你们先坐坐,我沏茶去。”
敦诚说:“快去吧快去吧,都快渴死我了。”
曹雪芹转身对宁儿说:“宝贝儿,快去把你宜泉叔叔叫过来,就说咱家来贵客了。”
二
几个人正在院里闲聊,只见李鼎、于叔度赶着辆牛车来了。车上放着对松木书箱。
曹雪芹惊喜地说:“真巧,您二位咋来了?”
李鼎笑着说:“我不是不放心芳卿吗?怕你欺负她。”
芳卿红着脸说:“表叔总是爱开玩笑。”
于叔度说:“听说你从南方回来了,我去找你,李叔叔说你回了西山,还说你结婚了,仓促之间,不及准备,临时买了对书箱,不成敬意……”
曹雪芹说:“叔度兄,我是怕你破费,才不敢告诉你的。”
于叔度说:“这就见外了不是!没有你,哪有我一家老小啊……”
曹雪芹说:“得得得,又来了!”
于叔度说:“真的不是客套!这几年来,靠着扎风筝,不仅能养家糊口,还混出了些名气呢,……你到市庙上打问打问,一提于拐子,没有不知道的。”
曹雪芹说:“行行出状元呀!”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书箱抬到了院子里。
敦诚说:“我说叔度兄,你送的礼,总得有个名目吧?”
于叔度懵懂地瞅着敦诚。
敦诚说:“比如说,送给谁的?为什么送?总该说点什么吧?”
于叔度说:“倒也是!不过,匆匆忙忙的,没有细想。……而且,我是个粗人……”
敦诚笑了说:“我说于老兄,你粗我们不粗呀!来,我给你琢磨琢磨,看写点儿什么好。”
敦敏提议道:“大家联句,题首诗咋样?”
敦诚说:“行是行,单调了些,咱们还得来点诗情画意。”
李鼎说:“对!”
张宜泉说:“若有画,那得雪芹兄亲自动手?”
曹雪芹说:“哪有自己给自己题画的?”
敦诚说:“这又俗了不是!自己给自己题画咋了?”
于叔度说:“雪芹你就画吧,你总不能让我动笔吧?我一动笔,这箱子可就没法要了!”
曹雪芹说:“那,好吧。我和芳卿在上面画一兰石,你们琢磨词。”
芳卿嗔怪地对曹雪芹说:“你怎么把我也抻上了?”
曹雪芹说:“当着诸位,露它一小手!”
敦诚望着芳卿说:“好!”
曹雪芹和芳卿比比划划,构思着画面,然后你一笔我一笔地画了起来……
敦诚说:“咱们先拟个草,名曰《题芹溪处士句》吧?”
于叔度说:“写诗的事儿你们可别找我。”
敦诚说:“没你咋行呢?咱们一块琢磨。”
于叔度说:“行行好,饶了我吧!”
敦诚指着自己、敦敏、李鼎、张宜泉说:“也罢!那么,一、二、三、四,咱们四个,一人一句。”
李鼎说:“谁提的议谁先说。”
敦诚瞅曹雪芹和芳卿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头一句当是……并蒂花呈瑞……”
敦敏想了想说:“同心友谊真。”
李鼎一听,连忙赞道:“这句好!这句好!一是'同心’二字好。《易经·系辞上》中有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十分对景。再就是'友谊真’也十分贴切。雪芹与芳卿认识这些年了,一直存着很真的友谊。这也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好!那……那……那我就接一句:一拳顽石下……”
敦诚说:“宜泉兄,该你了!”
张宜泉说:“等等,我还没琢磨好呢?”
敦诚说:“即兴的玩意儿,对景应心就行了,用不着两句三年得。”
张宜泉说:“我是怕一吟双泪流哦。”说罢,张宜泉笑了笑,然后搔着头说:“那,那就——时得露华新吧。”
敦诚说:“好!”
敦敏说:“咱们还得写上日子!”
于叔度说:“就写今天吧!”
曹雪芹若有所思地摆摆手,然后望着芳卿。芳卿也回望着曹雪芹。过了一会儿,曹雪芹用探询的口吻问芳卿:“咱写上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行吗?”芳卿默默地点点头。
敦诚忙问:“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啥意思啊?”
曹雪芹对敦诚说:“这是个小秘密。”
芳卿的脸忽地一红,慌忙垂下头。
于是,李鼎大手一挥,说道:“好,就这样写,”
敦敏对曹雪芹说:“这样吧,回头再请人刻到箱子上。
曹雪芹慨叹道:“今天,算是我和芳卿的结婚典礼!”
芳卿热泪盈眶说:“谢谢了,谢谢了,谢谢各位兄弟,谢谢表叔。有了今日,我便觉得,先前吃过的苦,总算没有白吃;先前受过的罪,也算没有白受……”
李鼎说:“历尽劫波真情在,……倘若是我,便也感到此生足矣!”
曹雪芹说:“芳卿,兄弟几个都题了诗句,偏偏少了我,这不公道,我也有话要说。”
芳卿破颜一笑,说道:“谁又拦你了?”
敦诚说:“是啊,雪芹兄也该写点什么才对。”
曹雪芹挥笔写道:“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众人全都叫好,独芳卿脸颊红过。芳卿嗔怪地望着曹雪芹说:“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芳啥啊……”
曹雪芹笑着回望芳卿一眼,然后对于叔度说:“我还得在书箱上刻个'于’字……”
于叔度说:“随你便吧。”
曹雪芹弯下腰,在第二个书箱外面的左下方,写了个小小的“于”字,然后微微地笑着,环视着各位。
张宜泉问芳卿:“你能习惯吗?西山可苦啊!”
芳卿说:“苦和苦虽然没有可比性,但我……经过苦。”
三
暖洋洋的日头地儿里,曹雪芹一干人在院子里品茗闲话。
张宜泉对曹雪芹说:“这一年多,可把我想苦了。有天晚上,竟梦见你去看我,睡在我的土炕上……咱们俩,破灶添新火,春灯剪细花,裁诗分笔砚,检鱼对酒虾,直到月影西斜,依旧无法入睡。”
曹雪芹说:“记得有一回,你去看我,携琴载酒,径隔溪幽,而不便张皇过,轻移访戴舟。”
张宜泉说:“另有一回,我竟去一座寺庙找你……”
敦诚说:“瞧你俩亲热的,把我们几个都给晾起来了。”
曹雪芹说:“嘿!吃醋了!芳卿,快,别冷落了敬亭兄弟!”
芳卿望了一眼敦诚,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被张宜泉打断……
张宜泉对芳卿说:“嫂子,你刚到西山,估计过不了几天,这儿的父老乡亲,恐怕谁都会告诉你几件有关雪芹的奇闻轶事。”
芳卿笑望着曹雪芹说:“是吗?”
张宜泉说:“别的不说,单是有关雪芹的歇后语就有好几条……”
曹雪芹连忙制止张宜泉:“打住打住,饶了我吧!”
芳卿扭回头对张宜泉说:“老弟快说说!”
张宜泉说:“比如,正白旗的曹雪芹——真个别,个二爷的蓝点颏——又哨起来了,曹雪芹住在小西屋——到哪儿说哪儿吧……”
芳卿说:“快讲讲各自的来历?”
张宜泉说:“你是知道的,雪芹的性情极为个别,你说往东,他偏往西;别人的帽子正着戴,他偏歪着戴;别人穿衣服都是合身合体的,他则常常穿大穿小、穿肥穿瘦、里三外二五的;连写字画画都与众不同……”
芳卿说:“写字画画有什么不同的?”
张宜泉说:“就说画画吧,人家都是一笔一划地画,画得越细致越逼真越好,雪芹则不然,总是先往纸上泼墨,再拿笔横涂竖抹,最后再勾边,画完了猛一看,黑乎乎的一片,但你仔细一瞅,还真有门道,而且是越看越逼真,越看越耐看。写字也很个别。有一次,香山三教寺的老和尚要给老爷殿挂一块大匾,求人题'千秋长存’四个字。因为字太大,别人用笔写不了,就请曹雪芹写。曹雪芹不拿笔,却拿了一团棉花球,蘸上墨,一会儿就勾出了双笔的四个大字,然后再用墨填心……”
芳卿笑着问:“这就是正白旗的曹雪芹——真个别?”
敦诚说:“雪芹兄的个别,都能个别出道理来,不是见谁都故意别着劲儿。”
张宜泉说:“就因为曹雪芹太个,乡亲们背后里都叫他个二爷。”
芳卿说:“什么叫个二爷的蓝点颏——又哨起来了?”
张宜泉望着曹雪芹,呵呵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手:“说不得,可说不得……”
曹雪芹也笑,边笑边望着张宜泉,等张宜泉笑够了,才问道:“宜泉,说点儿正经的吧!你的诗稿编好了吗?”
张宜泉止了笑:“差不多了,我还特意带了来,想让你斧正斧正。”
张宜泉说着,从褡裢里掏出诗稿,递给曹雪芹。
曹雪芹接了过来,匆匆地翻,边翻边指着诗稿说:“前面,怎么选了这么多排律、试帖诗?”
敦敏凑过来说:“这是练习应考科举用的。”
张宜泉点点头。
曹雪芹说:“说心里话,我不喜欢这些。”
敦敏说:“为什么?”
曹雪芹说:“没有内涵,只是堆砌典故,玩弄技巧。”
敦诚插话道:“还有一点,在诗的当中和结尾,必须加些颂圣的句子。”
曹雪芹边翻边说:“相对来讲,我喜欢这篇《四时闲兴》,伤时愤世,写出了贫困学究的一片感慨。还有这首《和刘二弟闲话》,王侯容易福,乞丐自然贫,完全是用一介穷儒的眼来看这世界,见到了人与人的不平……”
敦诚凑过来翻看诗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我说张先生,你的这几句,可有点儿大不敬了!”
张宜泉忙问:“哪儿?”
敦诚说:“像这句'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这句'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还有这句'几度临青道,凝眸血染空’!”
张宜泉说:“这有什么?”
敦诚说:“这不都是在讽怨时政嘛!”
敦敏说:“假如有人看到,硬是这样说你,你就有口难辩了。”
张宜泉说:“所以我从不轻易示人。”
敦敏说:“而今世道,还是谨慎些好。”
曹雪芹说:“是啊,早在顺、康之际,所惩治的,大多是前朝遗士,即那些思明反清的。雍正年间,除了党同伐异,则集中问罪于注经论史反程朱宋儒的,讥讽篡位的,借评朝政暗责伪君的。到了而今,可就没了一定之规,只要盯上了你,那就凶多吉少,死不了也得脱层皮。”
张宜泉说:“雪芹你别吓唬我。我胆小。”
曹雪芹说:“其实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在我看来,写东西自该含蓄些。”
敦诚忙凑过来说:“我发现张先生骨气很硬,有种桀骜不驯之气。”
张宜泉说:“承蒙夸奖,不过是书生意气,纸上空谈。”
敦诚依旧翻阅诗稿,翻着翻着,突然眼睛一亮:“嗬,还有首《赠芹溪居士》呢!”
敦敏说:“咋写的?念念!”
敦诚看看曹雪芹,看看张宜泉,然后念道: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敦敏说:“这后半阕,指的是董邦达邀雪芹兄去皇家画苑的事儿?”
张宜泉说:“对!”
曹雪芹说:“有点意思!”
张宜泉有几分自得地问曹雪芹:“我的诗颇有长进了吧?”
曹雪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只是,老兄把我写成世外之人了。”
张宜泉问:“难道不对吗?”
曹雪芹说:“不太对。”
敦诚不解地问曹雪芹:“你给拆讲拆讲。”
曹雪芹说:“好!我这人,爱动笔墨不错,却不是为了逞风流,而是一浇心中块磊。心中有话,不说难受呀!我的结庐西郊,虽是想寻个安静的处所,可也是势态所迫……”
张宜泉说:“我这句'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不错吧?”
曹雪芹说:“这一句更是无稽,你何时见过我画山川、吟花鸟了?”
张宜泉说:“那么第三联呢?”
曹雪芹说:“这倒是引起你写这首诗的原因吧。字字倒也属实,我无话可说。但是最后一句,老兄引用了宋太祖召陈抟的典故,这不显然说我是世外之人吗!”
张宜泉说:“哦,这么说,我这诗写的竟大部分不是你了,那就把他撕掉吧!”
曹雪芹说:“倒也不必撕。从某种角度上说,这首诗也有些价值。”
张宜泉说:“这又如何讲?”
曹雪芹说:“这就是说,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么个样子。”
张宜泉说:“正像有人说你是天才,有人说你是疯子一样,我这也算一说?”
曹雪芹说:“是这意思。留着吧。说明你对我曾经有过这么一种看法,或者说明曾经有个朋友这样看过我。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敦诚说:“雪芹兄真是别于常人。”
曹雪芹淡淡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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