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正传
吴营洲
附编 传神文笔足千秋(一)
小诗代简寄雪芹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二月中旬,曹雪芹故去一个多月了,可是他的朋友敦敏、敦诚并不知道这一噩耗……
平心而论,敦敏、敦诚压根儿就不会想到曹雪芹会死。因为从年龄上看,曹雪芹此时还“年未五旬”呀!况且此前不久还见过面,当时曹雪芹还“击石作歌声琅琅”呢,情绪看上去特好。
在敦敏、敦诚的感觉里,此时的曹雪芹,应该仍在西山,仍在为穷苦的乡亲奔波着,仍在粗茶淡饭地过着他的日子……
这一天,在敦敏的宅第槐园,敦敏、敦诚闲谈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曹雪芹。
敦诚说:“自打去年秋晓,咱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雪芹兄了,也没有了他的任何音信,心里怪想他的。哥,眼看这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咱俩抽空去趟西山吧。”
敦敏点点头:“行啊行啊!我也委实想他了。”
敦诚笑了,边笑边说:“见了面,我一定骂他几句重色轻友,娶了新妇,就把咱哥儿们给忘了。”
敦敏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敦诚接着问道:“哥,你看咱俩给他带些什么吧?还是南酒、烤鸭?”
敦敏忽然想起什么,便对敦诚说:“敬亭,再过几天,不就是你的三十整寿吗,干脆把雪芹兄请来京城算了!”
敦诚一听,立马高兴地跳了起来:“也成啊!恰巧这两天健锐营有个笔帖式要回西山,咱就让他捎个请柬去!”
敦敏想了想说道:“行是行!不过,万万不可直说。”
“为嘛?”敦诚不解地问。
敦敏说道:“你想呀,若是雪芹兄知道这是你的三十整寿,给你带不带寿礼?带吧,他的境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哪有这个闲钱啊?不带吧,你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敦诚听罢,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雪芹兄一向豪爽豁达,不拘小节……”
没等敦诚把话说完,敦敏便道:“但他毕竟是咱旗人呀?你想想,哪个旗人不讲细礼?再者说,他不介意,你不介意,别的人会不介意?”
敦诚想想也是,便问:“那你说咋办?”
敦敏沉吟片刻,倏地笑了:“依我看,眼瞅着不就春暖花开了,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杏花都在含苞待放,咱不如给他捎个信去,请他来吃酒赏春,其余的嘛,一概不提。”
敦诚连忙拍手道:“好好好。这主意好。那就以你的口气写吧。”
于是,敦敏从几案上取过纸笔,想了想,然后说道:“那,我就写则小诗,权作便柬……”
敦诚点着头说:“依我看,题目也别拟了,拟了反倒显得太郑重了。”
敦敏忙说:“对对,你看这样写行不行啊?”随后,边念边写: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写罢,敦诚拿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连连说好,并说:“雪芹兄再聪明,也不会想到这里面藏有玄机。”
敦敏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你一定要叮嘱那个笔帖式,务必把这便柬,尽快地,并亲自交给雪芹兄。”
敦诚忙不迭地说:“那是那是。”
捎个信来半字无
数日后,敦诚气喘吁吁地来到槐园。还没进屋,就急急地喊了起来:“哥,哥,健锐营的那个笔帖式捎回信来了,说他去了雪芹兄的住处,却没见到雪芹兄,也没见到芳卿嫂,只见大门紧关着,院子里一层土,像是好久没人住了,问了左邻右舍,都说不知道去哪了,自打去年冬天好像就不见了……”
敦敏诧异地问:“是吗?那会去哪儿?”
敦诚依旧喘着粗气说:“肯定不是来京城了。不然,能不和咱们打照面?那个笔帖式临走时,我就一再叮嘱他,务必亲手交给雪芹兄,不要有任何闪失。他也知道咱们托付的事儿特重要,既然没办成,便赶紧差人来回明情况,还特意把这小简给带了回来……”敦诚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小简,递给敦敏。
敦敏接了,打开来,下意识地瞅了两眼,满脸疑惑……
敦诚接着说:“他还说,听西山的老乡说,雪芹兄可能出事儿了。具体什么事儿,一时又说不清。好像是去年的中秋节,宁儿殇了……”
敦敏吃惊地问:“不会吧!上次他来的时候,都过中秋了,他也没说啊!”
敦诚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又疑疑惑惑地说:“上次?哥,哥,你还别说,上次见他的时候,我就隐隐地感觉他有什么事在瞒着,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十分在意。现在看来,雪芹兄或许真的遇到了什么变故,不然的话,这都半年多了,咋就没个音信?”
敦敏想了想,然后说道:“这样吧,咱们尽快打听一下。像宜泉兄那儿,老于那儿,还有明琳、明亮,以及叔叔(墨香)那儿。凡是能打听的,都去打听一下。看看谁知道。如果谁都不知道,……这不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等生日一过,咱俩立马去趟西山……”
敦诚倏地站起身,急步走到门口,望着苍天说:“苍天保佑,雪芹兄一生坎坷,可别再摊上什么事儿了……”
三十寿诞闻噩耗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年)三月初一,这天是敦诚的三十岁生日。
寿堂安排在四松堂的正房正厅。正面的墙壁上,挂着刺绣的寿星像,两旁配有寿联,案上摆放着蜡扦,上插寿烛,还有一对插着花的花筒……寿堂的两侧,挂着红底金字的寿幛,以及友人们送的字画……
此时,寿筵早已开席,众友朋酒至半酣,谈兴正浓……
在座的有:敦敏、敦诚的叔叔墨香(时年20岁),弟弟宜孙(贻谋)、敦奇(汝猷),朋友朱渊(大川)、汪易堂(苍霖)。
汪易堂举起一杯酒,冲着敦诚说:“敬亭老弟,实在抱歉,今儿来晚了,来,咱就啥也不说了,我敬老寿星一杯!”
身穿绣有福寿图案袍褂的敦诚,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连声道:“别别别,可别这样称呼,折杀我了。”
朱渊一把就将他按在了椅子上,笑着说道:“凡是寿筵,不论主人大小,都该称作老寿星的。我说老弟,你就别扭捏了?”
敦诚也笑了,接着便故意作了一付老态龙钟地样子,瓮声瓮气地说:“谢了,干!”
墨香扫视了大家一眼,笑着说:“各位各位,空饮无趣,咋不来点花样?”
敦敏搭腔道:“叔叔,您是长辈,你说咋喝就咋喝?”
汪易堂也对墨香说:“我的小叔叔啊,你就下旨吧!”
墨香听罢,一时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愣了一会儿才说:“咳,还依老规矩呗!”
朱渊笑道:“老规矩可多了,您说用哪种?独吟?联句?还是酬唱应和?”
汪易堂也说:“是呀,您说是分韵,分题,限韵,限题,还是随心所欲?”
墨香禁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你看你俩,鸡一嘴鸭一嘴的,干嘛?还要把我吃了不成?”
敦敏也笑着说:“你看你们几个,到了一块儿就掐!这样吧,分韵算了。”
朱渊便问:“分什么吧?”
墨香想了想说:“依我看,就分老杜的那句,'蓬门今始为君开’。”
敦奇听罢,噗嗤笑了,嘴里的酒也给喷了出来:“这句好!这句好!'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有点新婚之夜的味道。”
敦敏瞪了他一眼,半嗔半笑地说:“你瞧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总往邪里想?”
敦诚也呵呵笑了起来,然后说:“邪邪吧,就它了。现在我就做阄,谁抓住哪个算哪个。”
于是,敦诚做阄,放在一个果盘上,几个人依次挑挑拣拣地取。
敦敏将自己抓到的轻轻展开,一瞅,不由地叫了起来:“哇!我的竟是'蓬’字。”
朱渊幸灾乐祸地笑道:“'蓬’字好,'蓬’字好,我说子明兄,你就别客气了,快快快,你的才思敏捷,你就先来吧。”
这时的敦敏,顾不得和他打趣,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蓬,蓬,这'蓬’字,属于平声东韵,我说各位,别急别急,容我想想。”
墨香望着敦敏的样子,止不住地乐,于是对大家说:“各位也都想想,来,喝,也别光说不喝。”
几个人推杯换盏地喝。
酒过三巡,汪易堂便问敦敏:“子明兄,想好了吗?”
敦敏迟迟疑疑地说:“还没全想好,只是有了个大致眉目。”
汪易堂催促道:“大致眉目也行,快念给大家听听。”
敦敏又径自喝了一杯酒,然后说道:“我觉得,题目应该长些,就叫《饮集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贻谋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分韵得“蓬”字》,即兴作诗一首,以便记下今天的盛况,……不过,等我念罢了,各位千万别笑。”
汪易堂以山东快书的腔调说道:“闲言碎语咱不讲,且听子明赋华章……”
敦敏环视了一眼在座的各位,然后吟道:
人生忽旦暮,聚散如飘蓬。
谁能联同气,常此杯酒通。
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
分盏量酒户,即席传诗筒。
墨公讲丰韵,咏物格调工。
大川重义侠,击筑悲歌雄。
敬亭妙挥洒,肆应才不穷。
汝、贻排酒阵,豪饮如长虹。
顾我徒老大,小技惭雕虫。
最后易堂至,谐谑生春风。
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
中和连上巳,花柳烟溟蒙。
三春百年内,几消此颜红,
卜昼更卜夜,拟宿松堂中。
朱渊听罢,率先叫起好来:“好。真的好。才思敏捷,不让李杜啊。没想到,能将今日的盛宴,描摹的如此逼真。”
敦诚自然很兴奋,也很开心,望着在座的各位,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说道:“难得各位这么捧场,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只是……该来的没来……”
墨香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忙问:“咋地?我不该来?”
敦诚笑笑,连忙解释说:“你瞧叔叔说的,侄子哪敢说您呀?”
朱渊接过话茬道:“那你是在说我?”
敦诚笑着把手一挥:“去去去,别瞎起哄……”
这时,宜孙突然想起了那则古代笑话,于是便笑着说:“如此说来,我可就属于该走的了。”
敦诚也笑着说:“你若要走,我可就说该走的不走了……”
敦奇拍手跌足地大叫起来:“好嘛好嘛,你是说我该走?”
在座的人,轰然大笑起来。
笑过了,朱渊问:“敬亭,你说,究竟是谁该来?”
敦诚又看了大家一眼,然后说:“雪芹兄啊,今儿就缺他啊……”
墨香猛地把大腿一拍:“对呀!”
敦敏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雪芹兄现在在做什么?”
朱渊随口问道:“哪个雪芹兄?就是写《红楼梦》的那个?”
敦诚点点头:“正是正是。”
朱渊想了想,疑疑惑惑地说:“我好像听说,他已经不在了。”
敦诚十分震惊地问:“啥?”
敦敏也连忙追问朱渊:“你快说,你是在哪儿听说的?”
朱渊诧异地看着敦敏、敦诚,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激动,便解释说:“前些天我去书肆,恰巧有个人想买全本的《红楼梦》,问那老板有没有?老板便说,你就别想了,作书人都不在了,还想看全本的?当时我有别的事儿,没太在意,也就没细打问。”
敦敏不由地站起了身,目光死死地盯着朱渊:“你在哪儿听说的?”
朱渊说道:“通州。”
敦敏顿足道:“果然是通州?我就猜他去了通州。”
敦诚也禁不住问道:“你还听说别的什么了吗?”
朱渊想了想说:“好像还说什么,死得很奇巧,恰恰是大年三十……”
敦诚未及朱渊说罢,便一把拉起敦敏,说道:“走,咱们去通州!”
墨香忙说:“敬亭,你的生日……”
敦诚一边脱寿袍,一边带着哭腔说:“雪芹兄都不在了,哪还有心思过生日?”
敦敏趔趔趄趄地随着敦诚往外走,并一再向宾客作揖:“抱歉了,抱歉了……”
在场的人全都看到,敦敏的眼圈,倏地红了,有泪水泫然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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