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是如何由“善”变“恶”的？
吴营洲
这里所说的“善”，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善”。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会相信，“人之初”的潘金莲，是个聪明、漂亮、单纯、好学、有上进心的小女孩儿！
这里所说的“恶”，是说她后来变成了“公认的坏女人”，乃至成了“淫妇”的代称。
然而，她是如何由“善”变“恶”的？
我想，若是把这个话题梳理一下，或许也是有点儿意思的。
潘金莲出生在清河县一个裁缝的家里。这个出身，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说它“好”，是说她没有出生在农村，她的父母也不是老农民。说它“不好”，是说她没有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出生时嘴里没有含着金汤匙！
她的“成分”，属于“城镇居民”。但她的家境，或还不算是“城镇贫民”。因为她的父亲毕竟有份手艺，养家糊口或是问题不大。然而不幸的是，她父亲在她童年时，死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然而更为不幸的是，她九岁时，说是“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便把她卖在王招宣府里。“卖儿卖女”自然是件很无奈的选择，但对做儿女的而言，难免会有种被遗弃的感觉。王招宣买了她后，让她“习学弹唱”等，如此做法，估计不是让她做使唤丫头的，将来是否她视作“扬州瘦马”赚个大钱，也未可知。然而，她在十五岁那年，王招宣死了，她母亲将她“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
我想，这对她的“心理伤害”，当是很重的。任谁都难以想象，一个女孩子竟然会被她的亲生母亲连卖两次。或是这一原因，她后来成为西门庆的第五房小妾后，对她母亲的态度，极为不好，动辄就骂，钱也舍不得给（潘金莲在西门府最穷则是另一回事儿）。毋庸讳言，在父母与孩子之间，也有一个“付出”“回报”的问题。你给孩子付出了，孩子就会报答你。不是你生了她她就理应孝敬你。坊间有句俗语说的甚好：“生母不如养母！”
然而更为不幸的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竟被张大户——一个“年约六旬之上”比她父亲年纪都大的怂人——给“收用”了！对此，兰陵笑笑生都不禁慨叹道：“正是：美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当然，她的不幸更在后面。书中写道：“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赔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于是，张大户便把她如货物般，转给了武大，成了武大的妻子。
毋庸讳言，武大郎自然是个好人，忠厚，善良，本分，勤劳，但是，由于生理等方面的原因，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金瓶梅》中的武大与《水浒传》中的武大，是不同的。《水浒传》中的武大没有孩子，可能连“性功能”都没有。而《金瓶梅》中的武大，兰陵笑笑生却让她不仅有过前妻，还有了个女儿（迎儿），尽管这个女儿的年龄与武大的年龄差有不尽合理处，却也暗示了武大是有“性功能”的。
客观地说，此时的潘金莲，纵然经历了尘间的种种不幸，也见过了人性的种种不堪，但她的本性未改，依旧是“善”的！她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尽着一个“家庭主妇”的本分……
然而，她遇到了武松。武松的阳刚之气及“小心思”，唤醒了她身为年轻女性的爱恋与情欲，使她第一次想到了“婚姻”，想到了“家”。武松当是她的“初恋”，但，更是她的魔，她的劫。她对武松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我想，任何一个年轻女性，蓦然一见武松，或听说了他的打虎事迹，都会心生仰慕的。这，并没有错。况且，武松却悄悄地（背着武大）给她买了“一疋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服”，这相当于男生给暗恋女生送礼物。这，令本已对武松动了心的她，更是动了情！但令潘金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剥下，“赤条条地”站在武松面前，已无任何退路的时候，武松竟然勃然变脸，并“义正辞严地”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这让她情何以堪！这对她的“伤害”，当是“核打击”！这令她感知到了人性中还有别样的不堪！
当然，潘金莲的由“善”变“恶”，并不能“归过于”武松，但，她被武松唤起的情欲之火，很难说不是日日夜夜地在灼烧着，她每每想起，恐都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然而这情欲之火，又能怎样平息？
直到她“遇”到了西门庆。
她之所以能和西门庆“跨越雷池”，自然有着西门庆的勾引，有着王婆的作伐乃至“陷害”，但也很难说没有“情欲之火”的灼烧。
然而，一个人的鞋一旦湿了，恐就会径直往泥水里踩了！一个人一旦失身了，恐就不会再顾忌自己的声名了！一个人一旦体会到某种欢愉了，恐就会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了！
当年我在深圳给一个做应急灯的小老板打工时，有一天老板请我吃饭，还约了女的，说是他的老乡。那女的看上去三十出头，一脸疲惫，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默默地管自吃了起来，吃罢就提前告退了。待她走后，老板轻声告诉我，那个女的其实在做“鸡”，才二十来岁，只是看上去老。老板还说，他曾劝过那女的，到他的加工厂来工作吧，但被那女的拒绝了。那女的说她已经回不去了。
在我看来，西门庆是潘金莲第二个真心喜欢男人。她和西门庆“啪啪啪”时，脑海深处很难说没有出现过武松的幻影。她在武松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西门庆给予了。她在西门庆身上，第一次享受到了性的欢愉，第一次得到了肉欲的满足。此前，虽然张大户“收用”过她，虽然她是武大“名正言顺”的老婆，但她真正体会过床笫之欢吗？恐是没有的！倘若体会到了，而又有所沉湎或渴望的话，她可能会像林太太那样，做个暗娼，可能会像王六儿那样，找个情夫。她是有这个可能或机会的。因为她的门口蹲着一溜浮浪子弟，她无论委身于谁谁都会感到是祖坟冒烟。然而她没有！她在认识西门庆之前，应该说一直是个“良家妇女”。即便是她和西门庆有了一腿后的最初阶段，也很难说就不是个“良家妇女”了。因为她“自知理亏”，开始对武大体贴起来。其时的她，应该说依旧是“善”的，起码还不能说她太“恶”。
当然，潘金莲由“善”变“恶”，是武大捉奸被踢后，明显地展现出来了……
试想，一个是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三寸丁”，一个是在床上生龙活虎的“老司机”，这对一个刚刚开始体味到性的欢愉的熟女来说，她自然会不顾一切扑向后者。其实，她所遵从的，是生命的召唤，是心的召唤，所有的所谓的“道德”，都已失去约束力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兽性”的爆发，也可以说是一种“人性”的体现。
然而，当武大对她说了那番话（“……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后，当她把武大的那番话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后，当王婆提议西门庆毒死武大后，当她把那砒霜灌进武大的口腔后，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常听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在我看来，这是典型的歪理邪说，这是对“苦命人”或“失败者”的揶揄、嘲讽……
试问：潘金莲的凄苦、悲惨命运，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吗？
附：
《金瓶梅词话》第五回《郓哥帮捉骂王婆 淫妇药酖武大郎》部分文字：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又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吩咐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持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要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要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个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割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婆子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来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便好了：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到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做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剪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却如何处置？大官人往家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诗曰：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世间有此事，武大身躯丧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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