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四十七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

 

苗员外的“妇人之仁”及“书生之癖”

 

此回的劈头处是：扬州的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刁氏原是娼妓出身，是苗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的，宠嬖无比。忽一日，苗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平日是个浪子，正与刁氏在亭侧相倚私语，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

在我看来，这个苗员外，不仅有“用人失察”之弊，还有“妇人之仁”：

前者，他身为一个“饱读诗书”者，竟然看不出苗青是个“浪子”，竟还用作“家人”；

后者，既然发现了苗青与自己的宠妾有“不规之举”，竟不彻底打发掉！依旧让他留在家里，让他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竟忘了“家贼难防”这一妇孺皆知的道理，实乃糊涂之至。

我想，纵然他苗员外没有随后的东京之行，这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祸根”或“隐患”！

不期有苗员外表兄黄美，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差人寄了一封书来，要请他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

 

苗天秀得书，不胜欢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所萃，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有以大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你不可出门。且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遨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天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来上东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美职犹唾手。

 

感觉这个苗员外，终归是一介“书生”，且更有“书生之癖”：不是放眼天下，就是胸怀社稷，志向高远，功名心重。倘若他是个“小富即安”的老农民，或是个“知足常乐”的土财主，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个小日子，恐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命丧黄泉了。

 

王六儿的“贪财”与西门庆的“更贪财”

 

苗天秀在去往东京的船上，被苗青伙同两个艄子（陈三、翁八）杀死，随行的安童也被打昏落水。

而安童落水后，幸得不死，又幸得被一老渔翁发现并收留。苗青与两个艄子则把苗天秀的银两及货物平分了。

苗青将劫得的货物，运到清河继续售卖；两个艄子则依旧干着谋财害命的勾当。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那两个艄子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了。渔翁当下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

长话短说，缉捕公人当即便把两个艄子获住，又差人访拿苗青。苗青得知后，慌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恰巧乐三住韩道国家隔壁，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又与西门庆相好，于是苗青就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来求王六儿说项。王六儿因此喜欢的了不的，把衣服和银子并说帖都收下。而西门庆得知后，立马让王六儿把东西退回去。这，并不是西门庆不贪财，而是胃口更大，“更贪财”。他知道这是桩人命案，“杀人偿命”是公理。他也知道苗青手里有两千两的赃款。他要让苗青知道：要想活命，就得把赃款吐出来，起码也得来个“二一添作五”。

再长话短说，此案的最终结果是：

两个艄子被西门庆屈打成招，将杀人罪责全部揽下，被判了强盗杀人斩罪。所有赃款，除了被花费掉的，全部被官府追回。

西门庆得了苗青“行贿”他的一千两银子，及一口猪。（西门庆将其中的五百两银子分给了夏提刑。）

王六儿得了一百两银子，六套衣服。

西门庆的四个小厮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各得了十两银子。（稍后，“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十两银子”。）

乐三夫妻得了五十两及一些绸缎。

官府的提控、节级、缉捕、观察等人，大约共得了四百两银子。

苗青自留了一百两银子，逃回了扬州——苗员外的家产、妻妾都在等着他继承……

由此看来，除了命丧黄泉的苗天秀，再除了那个家人安童，所有相关的人都有所得，皆大欢喜。即便是苗青，也没有“白忙活”，他不是也落了“一百两银子”吗？尤为重要的，是他“白捡了一条命”！

 

是“四个禁子”还是“四个家人”

 

当苗青去给西门庆“行贿”时，“词话本”是这样写的：

 

且说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巳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禁子，与了十两银子才罢。

 

而在“崇祯本”中，则是将其中的“四个禁子”，改作了“四个家人”。

“崇祯本”为何要如此删改？我想，“崇祯本”的编订者一定是认为“词话本”的作者写错了。因为，这四个人本是西门庆的“家人”，并非什么“禁子”。——所谓“禁子”，“梅节校本”的注释是：“狱卒。”

但是在我看来，“崇祯本”的编订者当是改错了！

试想，苗青前来“行贿”西门庆，到了门口，若是看到西门庆的“家人”，那让这些“家人”进去通报一声就行了！而若苗青看到站在西门庆府上大门口的竟是四个威风凛凛的“禁子”，即些“在监狱中看守罪犯的人”，该会作何想？能不发毛吗？

若是让官府的“狱卒”去给他通报，恐是会被拒绝的。也一定会被拒绝。这点儿苗青知道。他们自然会对苗青“刁难”一番的，不给通报！此时最着急的，当然是苗青了！他有“命案”在身，即将被缉捕，是不容缓，他不得不每人“打点”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合现今的一万大元，这对这些“小厮”而言，几近“巨款”，可能相当于几个月的工资吧。

我想，当这四个小厮穿着“禁子”的衣服，挺胸叠肚地对苗青颐指气使时，心里一定乐开了花！此时，若用郭德纲相声里的一句话，恐会是相互问：“我是不是乐出声来了？”

之所以让自己的“家人”扮作“禁子”，一定是西门庆的“恶作剧”或“善作剧”：利益均沾，让他的“手下人”也捞点儿好处！这点儿书中有明言：“手下人都是知道的。”反正那也是“不义之财”！

此时的西门庆，在经过官场的一番历练，或在一个大染缸里浸泡个一段时间后，已成“公鸡中的战斗机”了。甚至连玳安也不是原先那个单纯、干净的小厮了。

 

西门庆与夏提刑

 

这桩“苗天秀命案”，最初是夏提刑接的，也是夏提刑遣人缉捕的两个艄子，不知如何，竟是西门庆全盘处置了此案。

书中并没有交代其间的转换过程。

我想，想必是夏提刑一见西门庆特别“热心”此案，也就不管了。官场上的诸多事，官场中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须非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过在此案结案前，即已是大势敲定后，西门庆把夏提刑请到家里，摆上酒宴，举杯共饮。书中写道：

 

饮酒中间，西门庆慢慢提起苗青的事来：“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给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此意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场，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忙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

 

兰陵笑笑生的这段文字，已把官场的类似“内幕”，全然地揭示出来了，历历在目，清晰如画，无须谁再作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