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前传·三十四

——一部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回忆录”

吴营洲

“今天，书场里，来了个人，那神色，那衣着……”

那天天还不太黑呢，我便气喘吁吁地往家赶，想把今天的一件奇事尽快说给我师父。一进屋门，见我师父依旧在炕头上偎着，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睛倒是睁着，只是木然地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我马上斜坐在了炕沿上，握着他枯瘦的手说：“师父，师父，今天，书场里，来了个人，那神色，那衣着，那谈吐，那气质，绝不是咱这一片儿的，好像是从京城来的，好像是个大官，好像有两三个随从跟着他，感觉很有学问，很有气派，一进书场，就把所有的人都给镇住了，人们便窃窃私语起来，但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更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个书场的老板，你是知道的，很有眼力见啊，是个'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主，立马就把那人请到了上座，还给沏了壶好茶，在场的人也都纷纷围了过去，那人对书场老板说，他早就听说这儿一直在说《金瓶梅》，很想听听你们对这部书的看法。书场老板自然是经多识广的，起初并不清楚这句问话究竟是啥意思，便试探地问：'看样子，您老是知道这部书的？’那人笑笑说：'岂止是知道，刻本我都有两套呢！并且，时时翻阅，爱不释手！它，真真是天下第一奇书啊！远在《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之上啊！’于是书场老板便说：'您老能给我等具体讲讲吗？您老能谈谈您对这部书的具体看法吗？’这时，周围的人也都连连地向他作揖！他环顾左右，稍顷，便侃侃谈了起来！看得出，他是急于把他的读后感与他人分享！他说：'此书纯是部史公文字。此书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才著书的。’他说：'此书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他说：'此书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啊。’他说：'我喜此书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闲窗独坐，读史、读诸家文，少暇，偶一观之曰：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啊！’他说：'此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不禁望洋而退。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遗闷怀。’他说：'此书不可零星看，如零星看便只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线穿下来也。’他说：'凡人谓此书是淫书者，想必伊只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他说：'此书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他说：'此书实是独罪财色的泄愤之作，著此一家，骂尽诸色，因一人写及全县，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他说：'此书，一曰含酸，再曰抱阮，结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儿，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他说：'此书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截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他说：'此书绝非淫书，而是愤世之作！’他说：'此书有别于以前以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神魔鬼怪、才子佳人为主角的长篇小说，而开我国古代写实小说的风气之先。’他说：'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虽然，上既不可问诸天，下亦不能告诸人，虽作秽言以丑其仇，而吾所谓悲愤呜唈骂者，未尝便慊然于心，解颐而自快也。’他说：'此书作者，时逢不幸，身遭厄难，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号无益，借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悯矣。’他说：'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故此书一部，有名人物不下数百，为之寻端意委，大半皆属寓言。’他说：'作者不幸，身遭其难，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号无益，借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悯矣。’”

我师父一句句地听着，突然，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我见我师父一直在静静地听，便继续述道：“他说：'此书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他说：'此书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此书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共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此书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他说：'此书作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角色摹神也。’他说：'此书究竟是大彻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将僧尼之不肖处一一写出，此方是真正菩萨，真正彻悟。’他说：'就我目力所及，深切人情事务，无如此书，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他说：'此书之所以伟大，在于它对女人的发现，对家庭的发现，对商品经济与市民社会的发现。’他说：'此书第一次将人间的丑恶相当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此书里，能看到昏庸的皇帝、贪婪的权奸、堕落的儒林、无耻的帮闲、龌龊的僧尼、淫邪的妻妾、欺诈的奴仆，即便是几个称得上极是清廉的官，也是看着当道时臣的眼色，偏于人情、权势，而执法不公。什么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经济的混乱，人心的险恶，道德的沦丧，等等这一切，都融入这部千古第一奇书中了。’他说：'此书其实是作者的心灵自传，是作者经历了人生困境和内心孤独之后，发出的对生命的深沉感喟。他不仅注重于摹写人生、摹写社会和对世俗百态的评判，而是更加倾向于心灵的抒写，更加倾向于描写自己心中的污浊现实。此书作者如此收放自如，源于他与自己所深深眷爱着的题材的高度契合、他对西门庆家族和晚明世态人情的烂熟于心。’他说：'我还认为，此书作者是一位下层文人，饱经沧桑、目光犀利，通过西门庆一个家庭折射出当今社会的方方面面，从而将此惊世骇俗之作展现在世人面前。’他说：'此书作者以喜剧的形式创造了西门庆这一个丑的典型，让他丑得那么淋漓尽致，丑得那么逼真传神，丑得那么入骨三分。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能也是空前绝后的。此书作者以一个真正的喜剧艺术家的勇气和良知写了丑，他既不是为丑而丑，也不是以丑写丑，更不是以丑为美，而是以美的立场与角度出发去撕破丑、嘲弄丑、鞭挞丑。在此书里，几乎没有一线光明，一丝希望，一点理想，但此书作者本身却是此心光明、至善至纯的，他那如椽巨笔就是美与光明的象征。’他说：'此书作者，抱无穷冤抑，无限深痛，又处在最黑暗的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而借小说来作宣泄，来浇心中块垒。’他说：'此书作者当是位不得志的，但兰陵笑笑生一名，又表现出他笑对人生的态度。既不得志又能笑对人生，这大概也较符合此书的立意本旨吧。’他说：'此书作者对世情之看透，对人性之洞察，令人叹为观止。’他说：'此书描写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他说：'此书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我师父一句句地听着，突然，老泪纵横，哽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