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前传·三十六

——一部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回忆录”

吴营洲

“我知道了，一切都是虚幻，唯独文字永存。”

没有办法，我只好重又回到了我和我师父最后分手的那个小屋。一路太累了，我想休息几天。我跟房东要来钥匙，打开一看，见屋里所有物件都是曾经的样子，没有任何挪动，只是无处不蒙着一层尘土。屋地上的尘土也很厚，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自己的脚印，宛若古墓。我拿出门旮旯里的扫地笤帚，轻轻地打扫了屋地。我又拿起炕脚上的扫炕笤帚，轻轻地打扫了炕上尘土。我轻轻地取下蒙在被摞子上的炕单，轻轻地展开我曾经的那个蓝色印花的粗布褥子……我忽地意识到，我师父是把这个房子留给我的，他知道我会回来！我环然四顾，般般皆在，一如昨日。墙上还贴着我师父写的那些条幅，房梁上还挂着我师父用秫秸弯就的灯挂，灯挂上还挂着那盏我师父用薄铁皮制作的小小油灯。我师父和我就是在这个油灯下几乎是头抵着头一道读书的。我想起了我师父让我猜的那个枚（谜）：“豆啦大，豆啦大，三间屋子占不下。”谜底就是那如豆般大小的油灯火苗，但它所放射出来的光芒，是三间屋子都占不下的。可我环然四顾，般般皆在，只是没有了我的师父。我拽过我曾经枕过多年的枕头，仰面躺下，眼睛呆呆地瞅着灯碗，瞅着灯挂，瞅着屋顶。我依旧在想，此时此刻，我师父会在哪儿呢？这时，我见屋顶房梁的一处椽子间，就是挂灯挂的地方，隐隐地露着一团像纸的东西。这是以前没有的。我马上跳下炕，搬过我师父当年常坐的那个圈椅，蹬上去，细细打量，果然是一团纸，都已经泛黄了。我小心取了出来，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我自然知道，这是我师父的笔迹。只是有些字，十分模糊，看不大清了。我吃力地辨认，吃力地猜，终于拼出了下面这段文字：我爱过，恨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刻苦过，颓废过。我用自己的方式活过。我有过追悔，有过痛不欲生，但很少。我感觉我这一生，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我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我所失去的，其实都是不该属于我的；我所得到的，其实都是上苍对我的眷顾，对我的不忍，对我的补付。是的，我被砖头绊倒过，我被暴雨淋透过，我在风雪中迷过路，我遇上过一些坎坷，或是不幸。就算是不幸吧。其实，何者为幸，何者为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可我，还是吞下它们，忍辱前行，勠力前行，或说是苟活于世。但我，不再抱怨。我知道了，活着真好，社会真脏，人生真无奈。我知道了，万事万物，皆为风中之尘。我知道了，一切都是虚幻，唯独文字永存。我知道了，我应该把自己卑微的生命，化作文字。我也知道，我将离开这个尘世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们，与我的听众，与我的父老，与我曾经伤害过的，与曾经伤害过我的，悄然告别。只是，我已不能见到我的孩子了。这也算是此生一憾吧。人生在世，真的是遗憾多多啊。数不过来，也就不数了。但，扪心自问，我还是不虚此生的。这么多年，我过得很完整。我用自己的方式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