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恕萱 编辑/饶小妖 摄影/杨熹南
“恕萱，我这周又做梦了。”刚刚坐到沙发上的她，伸手抓起一个靠垫，抱在怀里。
“好啊，那我们来看一看。”我拿起桌上的纸笔，等她描述她的梦。
她干脆把鞋脱了，两条腿收到了屁股底下，像个小小的孩童，蜷缩在大大的沙发里，抱着那个大垫子，下巴抵在上面，低着头，开始描述她的梦：
“我梦到了初中时的学校，在一个类似化妆室的地方，大家吃完了午饭都去那里刷饭盒。我拿了好几个吃饭用的器具，有大瓷碗有饭盒。我好像把它们放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我不太自然，初中时我暗恋的那个男孩子走到我身边，嗯……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我不太敢看他，他好像跟我打了招呼，但我没有理他。 这是第一段……”
她抬头看看我，脸色有些怅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然后继续说：
“之后我在操场上，上到另外一个教学楼，那里有低年级的孩子们在上课。到处铺着草席子，有风，有几处被火点着了，我很紧张，打电话报警，怕火烧起来，但并没有烧起来。孩子们的家长上来接他们。我跟着一个小女孩去她放衣服的地方，她要换衣服。那里有一个高高的架子，她的东西放在很高的地方。我跟她站在上面，她也就是小学生那么大，但有一点成熟，很懂事但又很有主意的样子，我跟她交谈什么记不清了，好像只是听她说话。我们从那个架子下来之后，我要穿鞋，其中的一只鞋爬出来了一只有毒的虫子，而那个鞋好像化成一滩黏黏的褐色的东西……嗯，就这么多。”
我快速地记录她的梦，脑海里浮现出我们以往咨询中的点点滴滴。
这已经是我们共同工作的第70次了，距离她第一次来访有一年半的时间。最初，她来找我的原因是失恋，她把别人甩了，因为那个人是有妇之夫。就像所有狗血的肥皂剧里演的那样，他说很爱她，但是什么都给不了她。她一直在做隐藏于阴暗角落的“懂事”的女子，认为如此才是真爱。直到有一次，她在路上偶遇他跟妻子在一起，她才发现似乎除了“懂事”，自己根本就比不上他的老婆（她优雅得体，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她曾经把他当成自己的神，但就在那一天，她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一坨屎”，她感觉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而最最令她痛苦的是：她居然忘不掉那坨屎。她恨他，也恨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一点点地去理解她的愤怒、悲伤、深层的恐惧。当她慢慢从那段关系中抽离出来，可以自由呼吸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好奇。于是，我们决定把支持性的咨询调整为成长性的咨询，我也将支持性的技术（催眠、NLP、教练）慢慢调整成了分析性的技术（释梦、自由联想、移情分析）。从那时开始，我们越来越多地谈论她的梦，她的原生家庭，她的情结。
读大学以后，她不太愿意回父母家，大学毕业时也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而是在北京找了工作，留在这个城市。她的父母在老家有一定的地位，但她说母亲其实是一个特别能装的人，在外人看来她美丽且通情达理，但其实她非常霸道，只要有任何一件事情不顺着她的心意，就会破口大骂。母亲会跟家里所有亲戚，甚至来家里的任何一个朋友抱怨她有多么不懂事，惹人生气。她的父亲在家里多数时间只是沉默，然后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工作上面，每天都很晚回家，经常出差。母亲就抱怨她不够懂事，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小棉袄”那样可以调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这种责难令她又愤怒又内疚，所以，当她长大成人的时候，她选择离他们远远的，跑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再不想回去。
我放下笔，通读了一遍她的梦，问她：“关于第一段梦，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感觉挺惆怅的，那感觉很真实，就像我初中的时候。当年，我暗恋那个男生，但是我一点点都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那么优秀，而自己是这么糟糕。在梦里，他跟我打招呼，好像只要我回应他，他就会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吃饭，但是我逃走了。”
“是什么让你那么想逃呢？”
“因为……因为他太美好了，真的太美好了。而当年的我……我曾经告诉过你，那时的我就像男孩子一样，当然，我现在也不是多么女人。”她挠了挠她的短发继续说，“我觉得我配不上他，我也不觉得他会喜欢我，我想他肯定会喜欢我们班长发飘飘的那种女孩子，而我，讨厌那些女孩子，讨厌她们扭捏作态，那么多事儿。”
“可事实是，你也是女孩儿啊，而如今，你成为了一个女人。”
“是，但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男人，我不喜欢自己是女人。”
“嗯，这在你今天的这个梦里也有显示。”
“怎么讲？”她眼睛一亮，身体往前凑了凑。
“你有没有注意到在你的梦里的鞋。一般来讲，脚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鞋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当然，广泛意义上它们又分别代表了男性力量和女性力量。在你的梦里，脚是你的，你要去穿鞋，这象征着你本身就更多地认同男性力量，却还不能完全接纳女性力量。”
“是这样，这么多年来，我讨厌跟女人做朋友，觉得女人很弱，她们是非、敏感、虚荣……反正在我眼里没什么好地方；而男人坚韧、务实、更加自由，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
“男人真的有那么多优点，而女人只有缺点么？不久之前你刚刚觉得一个在你生命中挺重要的男人是一坨屎。”我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是啊……他的确很屎，他欺骗了我，他也很虚伪，他甚至不敢承认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娶我。他不过是享受在家红旗不倒，在外彩旗飘飘的快感，他只爱他自己……”她神色暗了一下。
“恕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她在沉默了半分钟后，提高声音对我说，“从小到大，我妈都不甘寂寞，总是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人出去玩，又怕我爸不乐意，就让我替她撒谎。我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就会被她骂。有时候她还带着我，每次我看到他们唱歌跳舞玩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就讨厌我妈讨厌得要死。但为了不让父母吵架，我还要替她撒谎。”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把垫子狠狠地扔在一边，然后叹了口气，端起水杯喝口水，又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看着我。
“所以，你母亲的做法让你感觉自己‘背叛’了你的父亲，这让你对母亲愤怒，对父亲内疚。从那时候开始，你向男性力量认同，抗拒女性的力量。男性的力量更直接，更具有攻击性，而女性的力量虽然也有攻击性，但它相对内敛，靠的是‘吸引’。”
“嗯，好像是这样，你看我从来不打扮，能不化妆就不化妆，虽然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更美丽优雅一点，但我还是不愿意那么去做。”
“你不喜欢自己有‘女人味儿’，认为那意味着虚伪、是非等等不好的品质，或者说，如果有‘女人味’，你就成为了你的母亲。”
“是的，我从小到大都告诉我自己，一定要跟她不一样！”
“在你的梦中，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自己，是懂事、乖巧同时也很有想法的你，你跟她在一起，这很美妙。但同时，你要穿的鞋变成了褐色的黏液，令人恶心，而褐色有时候也象征着色情和阴影——这就是你潜意识里对女性特质的看法。这个梦是在提示你，需要开始关注自身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之间的平衡，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其阴影和生命力。当你开始接受自己是个女人，就意味着你不再理想化男人，也不再贬抑你自身，你的力量将更加完整！”
“嗯，我了解了！”她轻轻地靠在沙发背上，又抱起那个大垫子，把头倚在上面，没有再说话，直到这一次咨询结束。
李恕萱，资深心理咨询师，催眠师，家排师，NLP执行师，专注疗愈的“唤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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