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生活（三）

周令知

    顶风而行，人生几乎迷失了方向。

    光火从早餐店捏个鸡蛋出来，并不是为了填进自己的肚子。见三宝与“红指甲”两个青春涌动的小脑袋捧在一起欢快吃喝的一刹那，光火顿悟，其实由衷的欣赏并给予他人真诚的帮助，即是人生另一种天大的幸福。

     幸福感涌现的瞬间，光火莫名其妙的骤然想起了一个人......朦朦胧胧，一个远古的孤孑的身影，萦绕于脑海，沉甸甸的，待光火细思量时，身影却似一缕尘烟，缓缓模糊，无影无踪了。

      “人呢？”

      弯弯拐拐，已过了三个垃圾箱，二个垃圾桶，没见到想见的人，光火禁不住奇怪起来了。

    进入寒冬腊月，连降几天大雪，前日初晴清晨，光火曾看见他在街头十字路口垃圾桶处。那时，他一手攥着一条肥大的污垢侵黑的白塑料袋，里面鼓鼓的，另一手在垃圾桶里翻腾，半个身子栽在桶内，胸腰卡在桶沿上随着翻找物品不停的摩擦。桶的脏的程度与他的衣服并无多大区别，难以区分的只是，他的衣服污染了垃圾桶？还是垃圾桶玷污了他的温暖的衣服？

    机缘巧合，在他直起腰将一把“宝贝”放进塑料袋时，光火一眼认出了他。光火心头一颤，曾经浓密粗黑的长发，已换上了一颗稀稀拉拉几点白丝的骷髅，凸耸的颧骨下似利刃左右各竖一削，稀蔬的唇上腭下胡渣似白块黑斑，胡乱丛生，满脸木讷，见不了一点表情。

    他是光火儿时学伴小狗子的小叔，一个终身未入学堂未进婚房的寡男。沾小狗子的光，人称狗小叔。

   认识他时，小小的头，窄窄的脸，瘦高的身架，佝偻的身子常年套在一件长袖军绿布褂中。若是进入深秋寒冬，布褂里面即塞进一包长长肥厚的老棉袄，每每那时，狗小叔瘦长的身杆便魁梧威风了许多。后背棉袄支起来的“包”便也更加引人注目了。不知道的误以为他是一个“罗锅子”。

    他的裤子光火始终没有印象，似有似无，确实不怎么显眼，光火的记忆深处，他应该有一片蓝黑难辨的“遮羞布”，有无风吹，“遮羞布”都在瑟瑟颤抖。

      小狗子的兄弟姊妹五个，养家糊口的父母二十多年在从事搬运货品的重体力劳作。一头灰灰的毛驴是家里仅次于小狗子的父亲老狗子地位的主要“挣钱劳动力”，待遇常常在小狗子姊妹几人之上，“地位和待遇”自然始终在狗小叔之上了......狗小叔相对于灰毛驴而言，简直就是个废物祖宗，小狗子的娘瞅空即对街坊邻居义务解说。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他除了用一副新竹篮子挑回一担担新鲜肥嫩的青草喂驴外，就是用另一副旧竹篮子将驴屎蛋一担担挑出去，就是把驴圈打扫的比他自己低矮的窝棚收拾的还干净敞亮许多。

     即便当时光火还是个混球小屁孩，对狗小叔的印象还是记忆犹新。

    物资异常贫乏的年代，驴屎蛋对于附近菜农亦是争相捡拾的主要肥料。没有功夫捡，也就出极低的价钱收买一框半篮，有肥料菜自然格外肥壮。

     故尔，狗小叔在完成本职工作的闲暇时间，狗子娘即允许狗小叔使用旧篮子小街大巷乱穿，拾捡驴马狗鸡屎，以助一家生活。狗小叔不懂交易，总是难以换回现钱，但带回的新鲜蔬菜瓜果也常常博得一家大小的欢呼。

      为了多载货，狗小叔用小铁锹将被其搜刮的“货物”从底往上层层拍实，高高堆集在竹篮内混成一体，颠沛流离而不洒半点。为了掩其薰天大臭，狗小叔聪明的用一层层灶灰均匀的洒在屎山上，颜色也悦目了不少。

    一担担，一天天，一路路走来，沿途人杂，狗小叔避减了不少恶言臭骂。脸上头上也少见了木棍树枝抽打的血痕。

    光火从未见过狗子叔吃饭，也许是去狗子家太少了。

    偶尔到小狗子家蹭饭，小狗子一家老小围着一张八仙桌，呼呼啦啦猛吃的此起彼伏，异常和谐。菜不过萝卜白菜老茄子老旱菜，样样菜都不离辣椒炒，很是下饭。一顿下来，满满大铁锅米饭往往只有剩余不多的锅巴了。若是那天又没掌握好火候，黑的锅巴泛黄的米饭剩的就多了。彼时，狗子娘就会叉腰立在厨房中央，一边把碗筷敲的啪啪响，一边怒火冲天的咒骂“浪费了粮食，好死了废物。”届时，小狗子姊妹几个都默不作声匆匆的往嘴里扒饭，狗子爹照例自顾自喝杯散装白酒去乏。

      狗小叔若回来的了，即坐在不远的驴圈门口的石墩子上，夏日，便不停的挥着污渍的袖子擦脸颊上的汗和额头上的汗，两眼怔怔的盯着灰毛驴一口接一口的咀嚼着他一把一把采割回来的青草。有次光火趁跑到门口吐饭中的沙粒时忍不住偷偷瞅了一眼，见狗小叔像木雕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嘴皮子对着灰驴喃喃自语，其间仿佛闪露过个孩童般的稚笑。

      “别理他，又在傻笑。”小狗子及时提醒光火。

班上的男生喜欢与小狗子玩，光火和小风子是与小狗子玩的最好，究其主因，小狗子家与学校仅一巷之隔，课间可以飞奔往返。小狗子呼朋唤友的队伍在虚锁的厨房中寻找点残羹剩饭，给总感饥饿的“小饭桶们”肠胃放点所有尚可下咽的食物。但大多时间也就是黑黄的锅巴，间或分几口咸涩辛辣的菜汤。

    久而久之，小狗子“队伍”的成员越来越少了。光火和小风子坚持未当逃兵。

    秋日午后课间，小狗子、光火、小风子又潜回厨房。锅底香喷喷的锅巴和半碗老旱菜、半盘辣椒茄子丝，虽冰凉已久，然三人惊喜异常。一致决定，用厨房抹布捏锅巴饭团，一人一个带到班上炫耀，让“逃兵”们眼馋悔恨。

    七手八脚，一人一个大大的饭团刚刚捧到手，“啊！”突然，小风子尖叫一声，光火急忙回头，狗小叔不知何时悄悄的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拿着空铁钵子，一手握着一双木筷，正满脸通红的瞪着三个人。光火惊吓的心吊到嗓子眼了，手中的饭团已变成了烫手玉米棒。

     “放回还是硬挺住？”那样感觉事后多年光火还是抹灭不去。

    瞬间惊慌过后，小风子和光火旋即紧贴小狗子身后，小狗子却故意昂起了头，摆出一幅“小无赖”的神气，脸偏向墙边不正眼看他叔，慢慢朝厨房门口横去，小风子和光火亦步亦趋。狗小叔僵硬的身子终究被小狗子的气势逼开了一道缝。三人终于一哄而出，压抑在喉的心跳瞬间变为得意开怀的大怪笑。

     小狗子扭头对着狗小叔做了个“鬼脸”晃了晃头，继续怪笑；光火学着做了个“鬼脸”随和着怪笑，小风子正伸舌头快速的舔着顺手缝流出的旱菜汤，血红色的汤汁沾满了嘴巴，辛辣的滋味迫他将嘴巴张开舌头伸直，还不忘猩红的唇舌冲着狗小叔吓唬。小狗子和光火围指着小风子红嘴笑弯了腰，三人举着饭团，变幻着姿势，对着狗小叔，撅着屁股叉开腿左右蹦跳...狗小叔仍静静地站立在厨房门口，看着三人渐行渐远，直到无影无踪......

     那次光火没听见狗小叔发出一句话，连小动物被虐后“呜呜”的声音也没有。

   之后光火心惧，未敢再去小狗子家了，小风子也不去了，说那天吓的半死，当时真怕堵在厨房新帐旧帐一起算。要知道，当年以狗小叔的身体，收拾三个娃娃也就是“大人打娃娃，想揪雀雀揪雀雀，想捏屁股捏屁股。”

     光火记忆深处仅有的狗小叔印象，就是那日：狗小叔像屋檐废弃的枯树一样，立在厨房门口，呆呆的看着，原本端在胸前的空钵子和木筷垂下来了，一边是一双木筷子，一边是烤漆斑痕的空铁钵子......

      冰天雪地，寒气袭人，如光火般壮年酒肉汉亦感透凉，年近六旬的狗小叔挨的过去这个冬季吗？

    在繁华的街尽头，静置着最后一个垃圾桶。光火想，狗小叔四处飘走，也许在此逗留过。光火越想越不愿多想，紧走几步上前，将臂探入垃圾桶内，轻轻松手，将鸡蛋稳稳的放在了一片青菜叶上......

                               2018年2月28日夜

作者简介：周保明，男，47岁，湖北省襄阳市南漳县人，自由职业者，爱好诗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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