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十月遐思
文／严纯
丁酉仲秋，从甘肃金塔经酒泉至额济纳。金塔市郊，高速公路两边绿树成林，田间长滿植物，绿色蔬菜白色棉花黄色玉米，色彩丰富悦目。越向西北，颜色越单调，暗黄的戈壁一望无边。穿越茫茫戈壁，进入内蒙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在额济纳茫茫大漠中行驶，不由想到王维的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额济纳便是王维诗中古称“居延”的地方，这里有惊艳世人广袤美丽的胡杨林。胡杨是大自然漫长进化过程中幸存的宝贵物种，具有惊人的抗干旱、御风沙、耐盐碱的能力，能顽强生存繁衍于沙漠之中，是生长在沙漠的唯一乔木树种。额济纳胡杨林是世界仅存的三大胡杨林区之一，而且保护最为完整。
从我两年前看到胡杨林图片的那一刻起，额济纳便成为心里金灿灿的召唤。双脚实实在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时间，便忘乎所以陶醉于滿眼黄色之中。秋天的额济纳，色彩绚烂，主色调是黄色。有人说每年十一的这十来天是额济纳最美的时间，因为这时候的胡杨最美丽，是一片满树茂密成熟的金黄。高大粗壮的胡杨满树黄叶在秋阳下散发着柔美的光彩，胡杨林到处是一团一簇浓郁的黄色，闪着生命的艳丽与辉煌。戈壁沙漠的褐黄，挤压着万物生存的空间，沉默中透着冷峻无情，而胡杨的金黄，给暗黄的大地涂抹上浓重明亮的色彩，也给与大地柔美可爱的线条和不灭的希望。这些世界最古老的胡杨静默着面对干旱风沙，无数小小的黄色叶片组合出令人惊叹的形态和大气磅礴的顽强。红柳的橘红深红更是张扬着生命的坚韧，把对黄沙冷风盐碱地的蔑视展现的淋漓尽致。这短暂的十来天里，胡杨红柳把最惊艳的色彩馈赠给远道而来的仰慕者，也把顽强的精神传递给人间行者。
生命很难与时间抗衡，顽强的生命在时光的打磨中，最终还是走向枯萎凋谢。居延海干涸黑水河断流，额济纳胡杨林一点点缩小，大片胡杨在干渴中死亡。经过一大片枯死的胡杨林，早已没有生命的枯树傲然屹立在荒漠之上，扑倒在没有水份的沙石之中，虽仍有苍龙腾越虬蟠狂舞之态势，，但是没有了生命，终是无法回避的凄凉。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是何等的强悍豪迈，又是何等的无奈悲壮！枯死的胡杨，遒劲扭曲的躯体昭示规则的无情：生命需要物质支持，少了这些必需，再顽强的生命也必然灰飞烟灭。浓郁的翠绿，耀眼的金黄，是对生命的礼赞，而枯死的褐色，则是对规则的降服。
胡杨林近旁的黑水城位于额济纳干涸的黑水下游北岸的荒漠，这里留下了汉代居延文明的印记，也曾经是西夏西部地区重要的农牧业基地和边防要塞。高厚结实的城墙由黄土混草木夯筑而成，城四四方方，关上城门，重兵把守，当固若金汤，万夫莫敌。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第四次攻打黑水城，激烈的征斗暗无天日，黑水城最终失陷，成千上万西夏党项人倒在蒙古人杀戮的血污中。我行走在荒芜了数百年的古城脚下，站在没有房屋街道到处是厚厚黄沙砾石的城里，眼中竟全是穿越时空的血腥和狼藉。蒙古人屠城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党项人去了哪里安身，失去家园的他们又遭受了怎样的颠沛流离？之后元世祖在此设“亦集乃路总管府”，再后来明朝的征西将军冯胜攻破黑水城，由于缺水，明朝放弃了这个逐渐干涸的地区，此后，黑水城便在尘封的历史里沉睡。
世间有什么不能掩埋？一个繁衍生息几百年丁口甚众的民族，一个当时是大宋中国十分之一的西北大国竟然在很短的时间消失，数百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黄沙把一个曾经富庶的要塞一个辉煌的王国掩埋了漫长的几百年，以至于后世许多人竟然不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立国近两百年的北方王朝！世间有什么能够掩盖？成吉思汗的铁骑攻陷黑水城，在蒙古人血腥屠城后侥幸活下来的党项人隐没到大地的四面八方，他们像流星一样陨落，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与曾经巍峨的黑水城曾经显赫的西夏王国从未有过任何关连。戈壁黄沙年复一年重重覆盖，把秘密掩埋在历史的最深处。但沉睡在大漠黄沙之下的古国历史还是在800多年之后被发现。揭开掩埋在黑水城佛塔里秘密的竟然是千里之外的俄罗斯人科兹洛夫和他带领的探险队，这是个出人意料的偶然，也是历史的必然。额济纳跨越数百上千年茂密繁盛的胡杨林，很可能是大汉霍去病将军麾下的军民和唐宋时期西夏党项人种植，它们是活着的历史，死者的丰碑。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被掩盖！
黑水城遗址归来，发现自己对于额济纳胡杨，对于额济纳，乃至于对人生，了解认识都太肤浅。胡杨的韧性与变化其实要比坚强不屈更加了不起，春夏两季，满树是生机盎然的绿，秋天的风霜里，树叶变成亮丽的金黄展示坚忍的魅力，初冬朔风中，胡杨又以火红的色彩笑对寒冷！胡杨以自身主动的变化来应对环境气候的变化，是经年累月与风霜干旱交锋的总结，是沉着冷静的大智慧。蓬勃昌茂与衰老消亡是一个变化交替的过程，一环紧接着下一环，不会只有其一而缺失另一。所以，不会有真正的永恒，也不可能有永远的消亡。直视这个过程静观其变，生命便会越来越从容洒脱。
构思于2017年11月，完稿于2018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