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层 《红楼》索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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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隐”是古人为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作注解的用语,不料有一派“红学”因考索《红楼》一书中所“隐去”的“真事”,被人称为“索隐派”,又因此派考论时所用方法是很离奇而超出了文学艺术的合理范畴,大多数学者不予赞同,于是“索隐”便成了一种贬词。拙见则以为:既有“隐”,须当“索”,不可以“名”害“义”;我试对书中若干词语作些注解,而方法不同于旧时的“索隐派”,故特标名曰“新索隐”。 诗曰: 有隐何妨一索,须防陷入歧途。 若果言真成理,原为助解良图。 义忠亲王老千岁 老千岁者,东宫太子也。康熙大帝得次子胤礽,两岁即立为皇太子,后封理亲王。“义理”相关,故化称为“义忠”。老千岁的“老”字也另有语味——藏有一个“少千岁”,即胤礽的长子弘皙。 义忠老千岁后来“坏了事”,立而废,废而立,最后救不得,但雄心不死,壮志长存——他通过一名医士秘密传信息;时常算命打卦,问:“我还升腾否?” 雍正叫胤禛,用计毁了哥哥太子,谋篡了帝位,整个皇族都气愤不服,胤礽更甚。 所以雍正是假,胤礽是真。雪芹的“真假论”,也包括这方面的内情——假的倒斥真的为“假”。 不幸,曹雪芹家本是康熙家奴,立了太子,当然也就是胤礽的家奴,他们得给太子府里当差办事,那关系可就太密切了,也就感情深厚了。 雍正极忌胤礽,怕他“复活”做真皇上,自己假的要大露马脚。曹家是“太子党”,不会“同情”于假皇帝,于是也嫉恨曹家——因他们尽知“根底”。 老千岁“坏了事”,曹家也就倒了霉,避都避不及,逃也无处逃。 南巡时,坏人阿山、噶礼等进谗,太子(南巡的实际主角人物)要杀“陈青天”(鹏年),曹寅力救而免,就是曹寅在“小主子”跟前的情面。 义忠老千岁的棺木,是薛蟠之父从“潢海铁网山”带来的,无人敢用——给了秦可卿。 冯紫英忽陪父亲“神武将军”冯唐远赴“铁网山”去打围,往返费去一月的时光。冯紫英“上次”还打了“仇都尉”的儿子。 隐隐约约,事故麻烦,形势非常,不知何因? “潢海铁网山”是“假语”,其实就是辽海铁岭。在明为卫,康熙设县,曹家关外祖居地,被俘归旗即在此地。铁岭明清有大围场,康熙曾在此打猎。 雪芹的笔,半含半露,告知读者: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事是祸根,不是闲文赘墨。 老千岁被囚死后,少千岁弘皙要报仇——报在雍正安排好的弘历(乾隆)身上,就暗组了小政府,联络皇族多人,要推翻乾隆。 这回曹家又受了挂累。弘皙也“坏了事”,于是才有雪芹一生所经的二次抄没,家亡人散。 ——这才是作书的“真事隐”。(“索隐派”也知此种传闻,但他们却把宝玉解为“传国玺”,将袭人讲作“龙衣人”,以为这是“争位”的“影射”云云。这就是“索隐”方法与历史考证的根本区别!) 诗曰: 千岁亲王老义忠,曾随银驾住东宫。 铁山潢海谁行猎?怕有遗思在卷中。 雪芹婉笔刺雍正 雪芹自云,写书不敢涉及朝政,书中诸人皆是臣忠子孝……此乃“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据我看来,他骂雍正篡位,至少就有三处痕迹。 一是在维扬郊外酒店里,贾雨村巧遇冷子兴,二人对话,话题转到“正邪两赋”之人,于是又引出冷子兴问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答曰:“正是此意。” 这“意”是什么?就是胤禛诡计夺位,成了皇帝,而他的骨肉手足以及不忿反抗的大批皇族贵戚,都变为“不忠不孝”之人,都成了“奸党”“逆臣”。胤禛本是“雍亲王”,特名年号曰“雍正”,表示自己才是“正”宗正根——本来成语是“成则王侯败则贼”,雪芹故意将“王侯”改“公侯”。这手法将是避嫌遁祸,实则“欲盖弥彰”——人人都会在此一停,思忖为何不用“王”字? 第二处就是《好了歌》。此歌四“股”,分为“禄、财、妻、子”。此乃旧时的人生目标(或迷障贪恋),其首“股”云:“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这儿,又出现“将相”——其实是不敢明写“皇帝”,只好以“相”代之。是说雍正费尽了心机(还发了百万言的自辩自表的“谕旨”),也只坐了十二年的宝座,篡夺了人间的亲情珍宝,终归是草没尘埋而已。 第三处是人们诧异的一段“颂圣”的文词,奇怪如何雪芹会出此俗文败笔——甚至有人疑是他人所妄加。 其实,雪芹的笔法狡狯之至。他说:凡做皇帝的,必仁必圣,那“天命”方让他独当此位。所以,若他“不仁不圣”,那天命也就归不了他了! 这是骂语巧说。这全是痛斥雍正不仁不圣。 但为何单标“仁”“圣”二义? 不是别的,正是他家怀念的“先皇”康熙大帝,老皇上。因为,老皇的“庙号”正是“圣祖仁皇帝”! 雪芹是向读者宣言——好一个不仁不圣的假冒皇帝——天命会归于他吗?绝无此理。 我揣度,八十回后佚文中,还会有骂雍正的妙文。是雍正害得雪芹家亡人散,无衣无食,流落荒村,贫困一生。 【附记】 “王侯”是成语原文,“公侯”是避忌变改。作“王侯”者,“甲”“庚”“舒”三本;而其它七本皆作“公侯”。此岂某一本偶然之异?其原由有二可能:①雪芹初稿作“王侯”,后方改为“公侯”避祸。②本作“公侯”,抄整者不明雪芹用意,以为“误”字,反改“公”为“王”了。 《好了歌》的“文法”,已有多人引来旧有相仿韵语歌词等,以为“有所本”。我记得京戏《花子拾金》也有此体,如:“干个什么好(呢)?开个××铺(子)好!——哎呀,那个玩意儿我也干不了!”如此反复多次,亦“好了歌”也。 “双悬日月照乾坤” “双悬日月照乾坤”这句话,是由谁口中说出的?是史大姑娘湘云小姐。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除了贾母和薛大姨妈两位老太太之外,姑娘们当中参加这次盛会,第一个行令的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双悬日月照乾坤”。 这句话出典来自何处?来自大诗人李白,他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第末首云: 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 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这写的什么内容?是“天宝十五载六月己亥,禄山陷京师。七月庚辰,(明皇)次蜀郡。八月癸巳,皇太子即皇帝位于灵武。十二月丁未,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大赦,以蜀郡为南京”。 请注意:这是“两个皇帝”的一则典故,所以比作“日月双悬”,非常之奇特。 雪芹为什么要运用这个典故?原来,书中正隐含着一层“两个皇帝”的政治事件,这事件与贾府生死攸关。 雪芹用笔,从无“单文孤证”之例,处处皆有起伏映照,前后呼应。如有人认为湘云开口说了那一句诗是单文孤证,偶然现象,并无意义可言,那么请他看看这一串词句吧: 双悬日月照乾坤; 日边红杏倚云栽; 御园却被莺衔出。 (以上湘云所说) 双瞻御座引朝仪; 彩杖香挑芍药花。 (以上黛玉所说) 我要着重地提醒读者诸君:你看,全部书中什么时候雪芹曾用过这么些一连串的涉及皇帝的事情的故实?如今一大回书中写黛、湘这二位最关重要的女主角的酒令时,却集中地使上了这么些皇家词藻,凡稍能知悉雪芹之超妙笔法的,难道还会不明白这儿定然有他的用意存焉吗?这可不是什么单文孤证、偶然现象等等可以为之辞的事情。“双悬日月照乾坤”为始,“处处风波处处愁”为继(宝钗酒令),尤其令人注目。所以我们该当思索推求其中之故了。 雪芹的笔,绝不苟下,处处有用意,句句有牵引,不过粗心者往往视而不见,见而不明罢了。总是用读别人的小说笔法的眼光来读雪芹的书,就更难理会这种高明超妙的艺术手法。《石头记》有一个特点,就是凡在前面只予东一鳞西一爪,粗笔勾勒点染,隐约于“幕后”为多的人物,其作用与重要性不显于读者心目中,以为“次要”“陪衬”“杂见”“偶及”的笔墨角色,愈到后半部才愈加显示明晰。这类人物有一大串,本文也不及逐一详叙,如今只从一个北静王说起。 北静王,他有甚重要?他的重要,全在他与宝玉的关系。昔者大某山民(姚燮)之评语曾说过: 北静王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这句话可谓一矢中的,洞穿七札,山民是有眼力的。宝玉一生的好友,如蒋玉菡,如秦锺,如柳湘莲,如冯紫英,身份贵贱虽各不同,但最“高级”的也只是少爷公子之流;若论王侯,其贵势威权仅次于皇帝的,则惟有北静王一人。是为特例特笔,而凡写北静王的地方,读者却又多是轻轻看过,常在“似注意、不注意”之间。 北静王何等样人也?这个你得细玩雪芹文义。他的“介绍”着墨也是不肯多的,只言: 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 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 再不用多,只这两条,熟悉清代史的,大概就已明白其中有事了:盖宗臣旧勋,功愈高,得祸愈速;而家里“高人常聚”的,最是一种不安静,不守分,犯忌惹事的祸端。这种情形从康熙朝就已成为诸王的风气,到雍、乾之际,更是如此。其现象是常聚高人,其实质是招致人材,培植势力,内核是政局上的斗争。——再看雪芹怎么写宝玉和北静王的关系,事情就一步步地显示清晰了。如今我再提醒读者一下,你有没有注意过书中所写“王爷一级”的各种事故?如果你未曾留心或者根本看不出什么,那就证明你对雪芹的笔法还缺少理会,那样而读《石头记》,常常是买椟还珠。 雪芹在全部书中,早早地设下了一条关系重大的伏线,其事恰恰就在“王爷一级”上。第一次是因书中第一名贾家先死的少妇秦可卿之病,之卒,之殡,伏下了许多事故。秦氏是什么人?是向王熙凤宣示不久即将有大祸临头的人,也是第一次念出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人!她之一死,先就因选觅上好棺木而引出一个“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然后就来了这位特别亲自路祭的北静郡王!第二次是因荣府死去的第一名丫鬟金钏事件,以致宝玉被笞、几乎丧生的大风波中出现的一个“忠顺亲王府”! 事情的麻烦由哪里可以窥悟一二呢? 贾政一听说是忠顺王府来了人,就惊疑不小,心中暗忖:素日并不与他来往。少刻,他斥骂宝玉说: 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毫无疑问,这个“忠顺”王爷实是宝玉一生的一个凶煞恶神,命运之仇家,精神之敌对。但令人吃一大惊的是,那蒋琪官初与宝玉相会,赠与他的那件奇珍:茜香国女王所贡的那条大红汗巾子,却是“昨日北静王给我的”! 原来,北静王才是“勾引”忠顺王驾前宠幸之人的“先进”!琪官胆敢逃离本府,原是有“后台”的呢! 如今,就可以看看这个北静王与宝玉的关系,又是如何了。 首先是北王与贾府的关系也应理解清楚:原来他们两家“当日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这是什么话?懂得清代历史的,不是立刻就又会明白:这说的正是满洲皇族中有与汉姓人氏曾经生死与共的情谊吗?“异姓”正指满汉主奴之别,是清代特用语。——由此也就明白:他们之间的要紧人物如果“坏了事”,也定然是一案相连,彼此“同难”的! 书中写北王家与贾家之密切,还有特笔,就是当一位老太妃去世办丧之时,在“下处”寓居的,独独北王家与贾家两院相邻,彼此照应。也就是说,他们的命运总是连在一条线上。 至于宝玉,对现下袭爵的“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的北府小王,“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那北王对宝玉恰好也早已“遥闻声而相思”——正说明是一流人物,“正邪两赋一路而来之人”也。北王亲口向贾政说了话,要宝玉常去相会,自然不敢违拗,从此宝玉就是北府之小客人了,形迹日亲日密——不过雪芹在书中总是东鳞西爪,点染勾勒,不肯以正笔出之罢了。 在雪芹原书中,“虎兕相逢”,两雄较量,元妃致死,贾府败亡——正是“王爷一级”的政治巨变的干连结果。 有一位读者向我说:“北王写得就像个小皇上。”一点不差。在清史上,乾隆四、五年之时,正有这样一件特大事故发生,那一次,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已经成立了内务府七司衙署等政治机构,实际上自己登了皇位——要与乾隆唱对台戏,并且曾乘乾隆出巡之际布置行刺。怡亲王之子弘皎(宁郡王)等也在内。很多人都在案内牵连,并且也涉及到外藩。这恰恰是“双悬日月照乾坤”的背景。 雪芹惯用闲笔,于漫不经意之处特加逗漏的。还有一回书,即第七十二回叙凤姐因理家事重、财力日艰,自言恐不能支,说做了一个梦,梦见另一个娘娘派人来向她索要锦匹,并且强夺。这也是“两处宫廷”的暗示。 在雍正时,他回顾往事,就说过诸王作“逆”时,是罗致各色人等,包括僧道、绿林、优伶、外藩,西洋人……在乾隆四、五年大案中,恰好也是如此。明乎此理,则仔细体会一下雪芹之笔端的蒋玉菡(优伶)、柳湘莲(强梁)、冯紫英、倪二、马贩子王短腿……隐隐约约,都联在一串,都是后来“坏了事”的北王这一面势力旗帜下的人物。宝玉、凤姐落狱,一因僧,一因道,又颇有下层社会人等前往探望营救。 “三春去后诸芳尽”,正是这个“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总结局。 雪芹原意在于传写闺友闺情,本不拟“干涉朝廷”——但写这些闺友的惨局,又无法避开朝廷时世,所以他才在书的开端再四声明表白:我本意原不在此,但既忠实于生活经历,就不能不用隐约之笔也让读者看出这层缘故。——此意历来评者也并未能见真而言切。 正因八十回后涉及了上述之事,朝廷(获胜者)当然是不许不容的。将八十回后雪芹真书砍尽焚绝,另续假书四十回,目的何在?就为此故。迷恋伪续,为程、高高唱赞歌,打抱“不平”的,当此纪念雪芹220周年祭的时候,也许还在庆幸:多亏程、高,关切雪芹残书,为之完卷,功高德厚,是雪芹的大恩人吧? “一僧一道”索隐 红楼梦》中有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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