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果
我着了一件长裙，去看美了四百年的《牡丹亭》。提早了时间，候场时看见有穿扮古典的女子施施然走过。还有穿了月白长衫的男子，束了冠，很有仪式感。果然值得这样隆重的赴会，看罢回家，心中，梦里，一时哪里放得下呢，我也像那戏中的两个人儿一般，惹了痴了。《红楼梦》中第四十八回，香菱赞王摩诘诗曰，“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我如今，也有了一颗在柳边在梅边的橄榄呀。
我看的这出，乃石小梅昆曲工作室的“春风上巳天精华版《牡丹亭》”，表演的老师有石小梅（上本柳梦梅扮演者）、孔爱萍、施夏明（下本柳梦梅扮演者）。网上称，“真乃神仙配”，我同意。
以为会有惯见的美轮美奂的舞台布景、灯光设计……一概没有。它采取了一桌二椅的传统戏曲舞美，舞台上素净极简，只有戏，只有唱戏的人。忽然也领悟到这个中妙处了——是的，“一切边界都是牢笼”，无，倒大有想象的空间了。身为百戏之祖的《牡丹亭》，本就是一出梦幻至美的大戏，而说起人间最美，又怎可敌得过人的想象呢？你且追随着汤显祖绝美的唱词吧，处处有唐诗宋词之东方意境，一呼一吸间，已沉浸，已沉醉。
汤显祖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在他创作这出戏剧的时候，西班牙开始没落，英格兰正冉冉升起，莎士比亚的戏剧风靡了整个欧洲。说起来，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东西方这两位戏剧大师，生前毫不搭界，却同在公元1616年逝世，也算一种巧合。我却乱想起来，相比西方戏剧之美，东方的美真轻盈啊！你听《冥判》这一折，地下的判官问杜丽娘，“因何而亡？”答，“因梦而亡”。怎么个因梦而亡呢，却原来杜丽娘被落花惊醒，从此因梦成疾，一病而亡，判官这就叫花神过问，果然如此。
梦，如此虚空，落花，又何其轻盈！我忍不住感慨，和同伴耳语，“怎么写出来的，太梦幻，太美了！”
同样写爱情故事，同样写死亡，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结局是毒酒，又有命运的过错和错过，多少沉重，该属于现实主义；《牡丹亭》才浪漫主义呢，死只是途经，死后亦可生；我们的《梁祝》亦同，死亡并不是最终的结局，在墓里，生生飞出来一对美丽的蝴蝶，飞舞着，追随着……这一幕化蝶何其轻盈，又惊艳。对了，古典中国还有一出《庄周梦蝶》，梦已够轻浮了，庄周的梦里更轻盈，更自由，那一只翩翩的蝴蝶呀……
不说那园林之美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也不说那唱词之美，“偶然间人似缱，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美还表现在，地下世界的清廉与公正，温情和爱怜，所以丽娘得以成全，世上再走一遭。
美还美在，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丽娘的青春勇气——古代中国少女的情感总是温婉含蓄，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却十分大胆，所以历来女子爱读《牡丹亭》。木心先生称，《牡丹亭》是女子的“维特之烦恼” ，而柳梦梅就为梦而来。“生死何足惜，唯有梦难撇”，怎样赤诚深情的两个人才会为了一个虚空的梦，一个缥缈的约定，跨越生生死死千山万水来相会呢？我听《冥誓》那一折，听得眼泪流——“怕甚冷骨冰肌寒如雪，俺烈血衷情偎得香魂热”，真个是深情巾生的典范代表，真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另外有美：这杜丽娘眼眸中波光流转，声音如水，清澈，饱满，又可以穿石。网上听过扮演者孔爱萍老师讲戏，“比如《寻梦》一折，包含着杜丽娘细腻繁杂层层递进的心绪，以唱腔叙述心事，唱要唱得跟念一样娓娓道来，念白也不是生硬的'字正腔’，而是要与唱腔一样圆润和谐。”可见孔爱萍老师的背后功夫。
再说施夏明老师，扮相飘逸俊朗，声音里一派风流，深情蕴藉。《叫画》里那一声声“姐姐”“美人”，简直往心的最深处传； 《回生》一折，那奔突、激动，又可爱，又不觉得轻浮，似乎身处完美的边缘。
那天我看琴棋书画俱佳的徐云鹤老师也去看了，他随笔记下一则，多么熨帖：好朋友孔爱萍与施夏明倾情出演《牡丹亭》。上本：肃苑、惊梦、寻梦、言怀、写真、诊祟、离魂。下本：冥判、叫画、幽媾、旁疑、冥誓、回生。怎一个好字了得。于一无所有之处，顷刻间，造就瑰丽万境之美。孔爱萍的唱腔清澈可致，浑厚能达，做念之间的演绎入微入神，老到严持，观者随之入戏，随之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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