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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苏州点滴 / 江南砚台 / 第26页
这年春天,枝山功德圆满地去北京完成他生平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的应试。这次落榜枝山反而想明白了,命里没有莫强求,做官要按照这条线路走下去,即使等三年后侥幸考中,白胡子一把,报到完毕吏部也别分配工作了,都可以直接退休了。今年他是五十五岁了,他跟人商量后决定到吏部直接“谒选”,等待委派。当时官制,除了进士属于公务员系列,举人也可以因为才华出众得到上级赏识,直接委派做级别低的小官。朝廷里枝山够份量的老朋友不少,于是,五十五岁他终于做官了,去了遥远的广东,做惠州府兴宁知县。
  前后考了五次做举人,再考了七次,还是没当上科班出身的进士老爷,枝山上任前自嘲,做《五十服官效白公詩》:
   
  五十服官政,六十方熟仕。
  七十乃致政,古今固一致。
  吾年五十五,始受一县寄。
  
  
  去当年的兴宁做县令,绝对属于苦差使。“今朝也是为官日,白日青天闭户眠。”大概谒选委派的只能是这种地方了。枝山在此地曾撰《兴宁志》,其中描绘当地风土人情说,本县基本属于山区,八山一水一分田,人都老实巴交的,就是懒点,看的开,不象城里人那样瞎忙。这里的男人不大学手艺,更不愿意外出劳务打工,女人也不高兴学什么养蚕纺绸。大家不崇尚时装名牌,没有LV,衣着不华丽,饭食不丰盛,积蓄无闲钱,库里没粮食,房子没高楼,全部是农业户口地里刨食,而且多是梯田,劳作辛苦。生活日用的东西全部靠外面运来。广东福建江西三不管地带,姑娘家懒得化妆涂抹脂粉,百姓就是生病也不跑医院自己扛着,一概迷信巫医占卜。脾气大,动不动就动刀子,男女关系比较自由可以一个桌上闹酒。要是不会喝酒,大伙会讥笑这个家伙不行。 气候四季闷热,冬天有树开花、腊月有树结果,最后,热啊,隆冬时还摇扇子。
  
   枝山刚上任,就发现这个地方不简单,“道惠何曾惠,吉宁又不宁”,既不实惠,更不安宁,山里强盗比野猪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百姓,法律意识一点不淡薄,他们特别喜欢诉讼,衙门里一天到晚是排队打官司的。枝山雷厉风行惩治其中奸猾之徒,风气为之一改。地方上盗匪多,这是多年积患,杀人放火乱的很。枝山镇压盗匪,肃清治安,亲自指挥抓捕,最多一次逮捕了三十多人,而最危险的一次是大帽山匪帮余孽林满山,社会风传这个家伙会妖术,林满山自封御史,找来官服,准备了官印,准备要大干一场。结果县长枝山带人清剿,全歼其党羽四十多人。
  第一年,枝山工作就大有起色,局面平稳下来了。他有时候也到省里汇报工作,看看朋友,有时候写点字做消遣,日子过的自在。有犯愁的事情,比如这个地方连起码的宣纸都没有,岭南笔劣纸恶,创作书法大受困扰,有时候需要特别请人远道捎带来---------
  《为王提醝索墨(客居,偶乏墨,然亦不能作好字,左右或有新安下品,戏以一绝句求之,王义兴人也) 》:
  
  荆溪麝煤重似铁,
  岭外羊管弱于绵。
  婺州伪剂宜恶札,
  且望分来用一年。
  
  他的书名天下闻名,就是到了荒蛮的山里,还是有讨字的。写字有时是创作,有时候是正经公务呢。
  
  枝山做知县,喜表扬嘉奖贞节孝子,经常写了匾给人家送去。史料记载,当时地方有寡妇刘氏,18岁守寡,身有遗腹,三月后生一子。族人贪图家财,逼之改字,甚至偷偷用针刺婴儿之脐,孩子呱然痛绝,刘氏祈祷祖宗灵位前,托梦才知道了孩子啼哭的原因。把针拔掉后她干脆将家产分掉,只留五亩土地躬耕自给,知县祝枝山知道这个情况后,上报备案,写了“苦节奇行”四个大字,做成匾给予旌褒,再旌曰“孝子闻人”、又再旌曰“母节子孝”……
  
  
  精神文明抓的是思想,道统,物质匮乏的兴宁县,“坡老荔犹涩,陶公酒未成”,连好酒都没有。此地酒风虽烈,酒场上好朋友一堆一堆的,可味道都不对,特别是没有风行天下、江南人糯米酿造的三白酒。这说明此地的酒文化还是初级阶段。枝山好歹一县之长,于是搞了项目引进,专门从苏州找来几个师傅酿酒,作坊名字也好,叫个“珍珠红烧坊”,从此,该酒在兴宁得以传承,祝枝山在兴宁做知县研发出的珍珠红酒,四百年后,成为某上市公司下辖的资产品牌,交易代码6003**,最后两位你猜吧。
  民间传说枝山吃的瘾头很大,是“谗佬胚”一个。 枝山平生多梦,梦见朋友,梦见美女,梦见升官发财都正常,他梦见的还有吃饭,有诗为证-----《梦噉菜甚美》:
  
  王醴侯鯖信祸胎
  露茎霜叶是琼瑰
  如今才享天家福
  净洗饕肠待尔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因为这个地方实在蛮荒,连寻常的一味豆腐都买吃不到。可怜枝山只有写《思食豆腐》诗,聊解馋肠:
  
  蹲鸱亦称野人肠, 薯蓣还输叔乳良,
  轑釡不闻流素汞, 堆盘无复截虹肪,
  旧知学士能为赞,今讶淮王不遗方,
  只恐南山归去后,苗稀未得快新尝。
  
  
  好吃会吃是一个人的幸福,没有吃是痛苦。他在兴宁衙门里左右无事,突然想念起苏州的小吃 “糯米糍”,这东西今天苏州早餐摊点就有,里面夹一根油条,便宜的很,随处可见,可枝山当时没这个条件啊,他想实在没有老子就亲自做回美食总监吧,亲自在兴宁餐饮圈抓一抓,制作新式糕点。于是他就请来一位姓陈的点心师,口授“糯米糍”制作方法,叫陈师傅抓样做来。陈师傅很服气,很振奋,县长亲自抓,关照软硬两手鲜甜兼备,大内行也。不过他也是客家,在这道点心的制作流程工艺上有自己的想法,关键要结合客家点心特色,形成自己的知识产权。原料除了用糯米,还加入当地的芋头、芝麻,东西上桌,枝山捧着一个南瓜状的点心,风卷残云,味道酥香脆甜,“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在兴宁能吃到这样神奇的糯米糍?”枝山与劳动人民手艺人陈师傅互相品评交流口感、技艺,作为书法家的枝山不但题写 “蓼花”二字给老陈,还给他加了工资 ,一县都轰动了,说苏州来的县长爱吃会吃能吃,一直吃到厨房自己研究的地步。其实枝山已经是将就了,在苏州他过的什么日子?吃的什么境界?
  如他在《秋日斋院杂题》云:
  
  一生蜜酒贮冰壶, 两架香瓜浸玉盂。
  白藕红菱青脆李, 鲜虾肥蟹鱠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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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砚台 提交日期:2009-10-08 11:13  时间是一架机器.乘坐着游荡,我们聊以歌唱
作者:江南砚台 提交日期:2009-10-13 16:49  
  这是岭南人不能享受的清福了。枝山为官一任造福子孙,在饮食文化方面完全做到了。可惜当时旅游业不发达,兴宁地方居民其实以客家为多,多前朝避难而来,所以民居建筑也有特色,客家民居有土楼,有独特的围龙屋,还有四角雕楼,当时记录的就有百多座,特别是“围龙屋”,集中原宫殿式、府第式、四合院式于一体,在今天国际建筑学界被誉为中国民居建筑瑰宝。可惜,在当时人看来,这房子还是土气的很,枝山没兴致看这老房子,枝山好游山玩水,此地偏僻,生态原始保持良好,枝山对佛寺一直比较有兴趣,乃斥资倡建和山寺,更请当地名人王天与写了篇《和山麻石岩记》,两人曾共同游山,后人曾于寺右辟“祝王游院”,绘刻祝、王两人全身像与壁间,镶嵌祝王纪游石刻。山区空气好,水土佳,茶叶绝对一流,祝枝山没事喝喝茶,顺带也留下了 “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的游戏诗句。山区别的没有,各种珍稀的观赏鸟倒时有所见。枝山做县令,山区有人献上白鹇一只,红顶白尾,飘飘如仙,可把枝山乐坏了,在衙门里养着当宠物玩,“九还丹颗浮苍顶,一缕青霞断白云”,可惜好景不常,这鸟虽气质高雅,可养不熟,一天自己冲天而去,留下枝山惆怅无比,“自笑无鱼难久馆,谁言有鹄不如笼”。
  官场也有不愉快,上任第三年,他被扣罚薪俸,原因是秋税误期,抓强盗他本事不错,胆子大,而盯着老百姓收皇粮催科,他完全不行,心太软。
  《县斋早起》一诗中他写道,
  县小才疏政未成! 披衣冲瘴听鸡鸣。
  向来啸傲知多暇! 老去驱驰敢自宁。
  有物解将王路塞, 何人填得宦途平,
  拙谋果是因微禄,好傍吴田晏起耕。
  
  
  “非因傲吏偏违俗,且喜微邦称不才”,老百姓觉得枝山不错,是个好官。赴任广东,六十岁在广州。枝山曾老来得子,可没几天就夭折了。这对他打击很大,“三年两度哭亡儿”。做官在外,难得与家人团聚,枝山有《戏为口号》云:
  
    远人羁客古今悲,昔日慵看惜别诗,六口一家分五处,争教不作断肠词。
  
  六十一岁的枝山回首人生,感慨万千,他在广州写回信给张天斌秀才,纵论生平,痛詈世道虚伪,“其口最以所谓道学者为高。然由仆论之,最非美者,道学也。道学奚不美乎?为之非诚,其病不胜,故为不美之冠。”他这辈子实践的是一个真字,最看不得伪道学。
  
  六十二岁的枝山得到新的任命,做应天通判,按照现在的说法,配合知府分管财税、城建,行政级别也是升迁了,大概是六品,岗位更是大大的肥缺,可不久他就辞职回家了,从此人称祝京兆。
  
  辞官回来的枝山愈加疏狂,真正的文人常态。文才本是第一流,书法称第二放眼天下,谁敢说第一?就是科举不成,这条仕途,老子也是京城离休干部,枝山玩的更疯。喜欢声色在枝山,是开风气的事情。以后晚明吴门的奢靡嚣张,看此老嘉靖初年的表现,可谓先驱。
  
  这一时期唐祝两个人玩的很疯,比较著名的一个传说来自清朝人的笔记,说哥俩带着十几个朋友跑扬州去看美女,浪荡漫游,后来口袋里银子用完了,知道当地的盐业部门管钱,天下第一肥缺嘛,就打扮成道士模样,自称苏州玄妙观的,派头十足就来到衙门里募缘。盐业部门对这种跑赞助的见多了,训斥他们。两人神秘兮兮的告诉对方。我们可不是一般的道士哦,一路结识的是天下名士业界精英,做生意不进世界五百强我们还看不上呢,跟你化缘是看得起你这个衙门,就是吴门唐伯虎、祝希哲,也是我们圈子里的,打球开游艇大家一个俱乐部,金子打的VIP卡号都连着。对方还给他们气势吓着了,一番交流后,认定他们是真有势力,再加上一顿猛夸大人“轻财好施,天下闻名,姑苏玄妙观都塌了就靠你出手相救”,领导大悦,发文件下去,让苏州地方两县筹措专项资金五百两银子,他们拿着批文赶紧回去找人划帐。款子到手就抓紧消费,跟姑娘们喝五十年茅台,转眼用完。一日该道台到苏州检查工作,发现玄妙观修复工程依旧没有开展起来,把县令找来问责,县令委屈,汇报说前面唐祝两位已经把钱都拿走了呀。道台这才知道是这两个宝贝扮道士玩呢。好在大家同在官场混过,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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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砚台 提交日期:2009-12-29 09:40  传说未必可靠,就算故事是真的,时间上推算也应该早十年呢。不过晚年的枝山很穷倒是真的,他的经济状况彻底恶化了,那个时候要是有信用卡,枝山绝对会是“卡奴”。信誉坏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有人送他件黑色貂皮大氅,他转手就想卖掉。朋友说,冬天快来了,为什么要卖掉呢?枝山似乎答非所问,哦,这玩意啊,昨天我家老仆说了这是值钱的东西,我才知道能换点银子。趁现在赶紧送当铺最好,要不就忘记了,扔箱子里也是发霉。你想,这是有钱人跑巴黎站采购新款内衣的口气吗?
  出门就被一堆债主追着,好象围观外宾的上世纪80年代街头风景,他什么态度?“益自喜”!
  看他写的《贺新郎》:
  
  老子真痴子。算人间,谁个有痴,如此万事把来抛掉了,吃酒看花而已,另自是,一般滋味。不是要和人厮拗,也非关,不爱名和利。大概是,一痴耳。
  
  思量痴好真无比,者其间,无头无脑,一团妙理,既是世人须世法,胡乱做些张志,但不必,多劳多事。对了阿公都一笑,老山中,多少无名鬼。 你醉否 ,我须醉 。
  
  老头真伟大。
  老来看花眼迷离,传说里的枝山是近视眼。一天,难得没人围堵讨债,因为债主们已经被他从容镇静的态度弄的崩溃了,枝山安详依旧,他喜欢在城中漫步,看风景。街道边就是河,河边有人家,有一美人正临窗垂钓呢,枝山脚步停下来,眯眼看,很慈祥的模样,那女孩子长的真好看,眉眼间透点顽皮,枝山看的有趣,给我们留下了他细致的观察------
  《奉和遥见隔水倚窗钓鱼》
  芳园落日里, 织女暂临河。
  灼灼呈红玉, 盈盈隔绿波。
  文囱透微月, 绮幕闭长蛾。
  不使都城靡, 应知虑太过。
  金环约柔腕, 玉体挂轻罗。
  谩自倾银海, 无因化水梭。
  承伊纤手弄, 深浅任如何 。
  
  
  老年人的生活如此惬意,因为一切都简单了。字为心声,晚年的他再没必要做谁的好学生状,一横一竖,一点一捺,规矩是阶段性的,也是庸人一辈子超越不了的,此时的枝山写字,多作狂草巨制,是心灵自由的挥洒,也是现实人生的写照。他的字是越写越随便了,当代草圣嘛,怎么可以无酒?往往喝酒之后,随意涂抹,得烂漫纵横的气象,比如哭穷的《湖上诗卷》, “湖上新正逢故人,情真应不笑家贫。明朝別后门还掩,修竹千竿一老身。支山醉后书。”穷归穷,且满纸酒意,这张纸头现在远不止三斤铜了,三斤黄金还差不多。王宠有识,“点画浪籍,使转精神,得张旭之雄壮,藏真之飞动”,肯定此枝山晚年得意之作。喝醉了写的好,没醉而认真写自然更好。
  
  唐寅去世了,年仅五十四岁。唐伯虎少年时期就订交的好友祝枝山,在嘉靖二年的冬天,沉痛无比的开始写一篇文章----《唐伯虎墓志铭》,贫病交加的唐伯虎离开了世界,离开他桃花盛开的逃禅庵,祝枝山觉得,大雪覆盖着城市的轮廓,苏州变的更寂寞了。
  
  
  追悼会一个接一个,王鏊也去世了,在病中,枝山缅怀自己一生的知友,写《怀知诗》十九首,好象怕来不及,怕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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