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明
我在古城的河浜里又见到了乌篷船，好像见到了许多流动的故事。
小时候，家乡的船坞里有很多木船，小的窄的盖上一个乌篷，就是周作人笔下的那种乌篷船。这种船藏得住秘密，一条村庄的稳私，可以在这样的船里演绎，所以这是一条有内容和富有诗意的船。
晚上，有一条乌篷船靠在河埠头。几声欸乃，在有月光的树影里，有一两个人上岸，那是从别的村庄来的与河埠的主人意气相投的朋友。乡下人，村子外有朋友的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哪一天，你坐着一只乌篷，说是顺路去别的村子载两个朋友到葑门横街吃茶，那你一定是一个贵人。
惠泉就是我们村上的贵人。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控制着苏州城里南门、齐门、相门的厕所，用现在的话说，惠泉应该是城里人大粪的经纪人。惠泉的名字与城里的大粪联系起来，估计给惠泉起名的惠泉爷爷都不曾料到。大粪是万物的惠泉，我很佩服惠泉爷爷的先知先觉。哪个生产队，哪个大队要大粪，您就得跟惠泉联系，惠泉要用一下哪个生产队的乌篷船，那是那个生产队田地间一切滋生的福气。惠泉的乌篷船，常有从水袖里流出的昆曲，常有融了一片咳嗽声的评弹声。那个熊猫牌收音机，把一只船的情调全部摇活。当船进入湖心时，那一叶小舟里，就有杯盏之声。湖水在月色下，折射着粼粼的银光，船在湖心，被藏在月色里，偶尔会听到鱼尾的声音。
我喜欢乌篷船，很大程度上来说，乌篷口，可以挂上一盏油灯。天上孤月独轮，水里浩瀚一灯。乌篷就有了诗意。
我的先生就是在乌篷船上跟一个叫小米的姑娘谈情说爱的。出桥的时候，乌篷口就挂上一盏灯，灯影在夜风拂过湖面摇晃的时候，就有了说不清的故事。有一个谜，我们全村的人都会滥熟于心。
没有风，没有浪，小米的船上怎么会晃。
这是一个从来不问谜底的谜，这个谜只考我先生。考先生的时候，先生有时候会生气，有时候会一笑。有时候，调皮的孩子执着地让先生猜，先生的教鞭就不客气了。我们才知道，学生是不能考先生的，亲其师，才能信其道。
乌篷船的速度其实很快，我却一直觉得它是不快的。邻村的一个小伙在船坞里偷了乌篷船去找一个相爱的姑娘，他们是在去知青农场看电影的时候认识的。认识了，小伙认为天下的姑娘，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唇是唇，而那姑娘眉媚，眼灵，嘴甜，唇香。他们就成了相好的，而且是毫无顾忌地相好。邻村的人在村外的小河边发现了，他们就坐着乌篷船跑。黑漆漆的河岸压着月影，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的人们追着他们。女孩哭着跳船，男孩子扑通扑通在水里找。女孩不会水，男孩的水性简直是浪里白条。火光里的叫喊闹猛得很，大家都有打落水狗的痛快。他们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死死地缠在一起。水性好，有什么用呢？也许是太相好，也许是船慢，也许……只是命中注定。
从此我对乌篷船一点都不感兴趣。它灰色，小而窄，经不起浪，实在没啥好的。
昨天，我在城里又见到了乌篷船，船悠悠地在河里走，情侣们陶醉在活色生香的美景里，感觉，活在当下，即便没有故事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