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
两年前，和几位朋友一起去北京后拐棒胡同拜访周有光。聊天中，周老“好玩极了”这句口头禅多次出现，且发出得意的朗朗笑声，用白手帕遮住嘴，笑个不停；直至笑声停歇后，才把手帕拿下，微微探过身子说：“不好意思，牙齿坏了，不好看了。”听他这一说，我们忍不住用手遮住嘴笑了。
“好玩极了”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盘旋，周老“玩”什么会这么开怀呢？
去年冬天，在暖阳下，我和友人摁响了苏州九如巷张宅门铃，开门接待我们的是张寰和（周有光夫人张允和的五弟）遗孀周孝华女士。看上去她绝不像85岁高龄，身板硬朗，话音响亮，略带合肥口音：“我就是周有光口中的小二妹。”
步入天井，迎面有一口醒目的老井。“小二妹”和我们聊起周有光。我问她：“您知道周老的口头禅吗？”她脱口答道：“好玩极了，对吧？”我又问：“周老是老顽童，他把什么都看作好玩极了，您跟我们说说，他究竟玩什么，而且感受到非常好玩呢？”
沉迷读写之乐
“小二妹”的眼光越过藤蔓缠绕的西墙头，缓缓地说：“周有光是一个好读书的人。早起之后，坐在书桌边要么看要么写，没白天没黑夜的。他的学习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学习。他的书斋很小，很简陋，也就是八个平方米吧，一张小书桌，一个书架。桌上、窗台上、地上都放满了书。有一次允和跟家里人笑谈：周有光在谈恋爱时手里也拿着书……”对此，周有光是这样辩解的：“没有客人来就看书，看了有趣味的东西我就写点文章。改看语言学的书，有重振精神的作用，好像右手累了，改用左手，可以使右手休息似的。”“五十年代，周有光在复旦大学任经济学教授，地位、待遇很不错，被调往文改会时，文字改革前途未卜，这时半道改行是需要牺牲精神的。但周有光常说，世界不断变化发展，要往前看，要接受这个变化，这是周有光一贯的思维方式。”
于是，汉语拼音与语文改革在周有光的努力下也变得有用且有趣。我们不禁想起与周有光同出于常州青果巷的“语言学之父”赵元任。他也是汉语拼音改革的先驱，在他获得康奈尔大学理学和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回国后，也是半路改行，改教普通语言学和方言语言学。有人问为何改行，他的回答竟与周有光同出一辙，也因为语言“好玩儿”。
语言学被一般学者视为畏途，原因是枯燥乏味，但是赵、周两位深谙其道。那个时代的大家，大多学贯中西融会贯通，驾轻就熟地掌握了语言的规律，通晓了数门语言，因而半路出身、中途改行，就跟串门走亲戚一样应对自如。举重若轻的“好玩极了”，道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琴瑟和谐之爱
“小二妹”说：“周有光与夫人张允和堪称琴瑟和谐的恩爱夫妻。其实，两
人爱好不同：一个是西装西餐加咖啡，
一个是中装旗袍加昆曲，但习惯不同却没有影响感情。每天上午下午，夫妻对坐都要碰碰杯子，‘举杯齐眉’，共饮红茶、咖啡。他们这一习惯一辈子雷打不动，那温言软语、款款相对的样子让人羡慕啊！”
“听说，周有光比较‘纵容’允和，是吗？”“小二妹”答曰：“周有光对允和是真好，一向宠着她。每天都给她讲故事，哪天只要没讲故事，允和就嚷嚷了，有光，你今天怎么不讲故事给我听呢？允和是直性子的人，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夸夫君，说她的有光样样都好。每到了谁的生日，我们大家庭就聚会玩牌。这时允和开始用红纸预备水令签了（以水代酒，类似《红楼梦》中的酒令），她会配合当时场景、特点，写成令词，猜到是谁，谁就得唱个曲儿、跳个舞什么的。最搞笑的罚单是接个吻，这一定是轮到周有光夫妇被罚了，而这时允和会大方地对有光说：给我香一个！这是最让大家开怀的场景……”
平民教育之志
“您能用一个词来评价您眼中的周有光吗？”这位85岁老人认真地回答说：“我认为，周有光是一个伟大的人，伟大之处在于平民教育之志。他一生热衷平民教育。这除了家学渊源外，也与他的经历有关。当年，周有光考取圣约翰大学，但家道中落，学费昂贵读不起。房东老太便拿出自己的一包首饰，让周有光当做学费。圣约翰大学要求学生床上的帐子必须是珠罗纱的，周有光的家境做不起，只好做了个二合一帐子，前面是珠罗纱，后面是一般的纱布。学校要求学生必须交一张着西服的标准照片。周有光只得借照相馆的西服道具，结果一张打了领带又系领结的‘双重’行头照，成为永远的笑话——这也许是周有光立志平民教育的一个重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受老师孟宪成的影响。周有光跟着孟宪成搞江苏民众教育实验，教穷人认字，搞基础华文扫盲。
周有光说：“我对语言学始终没有走进大门，我搞一点语文现代化工作，只是摸着语言学的一点边边而已。不要称我为语言学家，我至多是一个语文工作者。”评价一位当代学者的成就，不只看他的宏伟巨著，更要看他对当时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周有光说：“拼音推广了手机，手机推广了拼音。以前很多人反对拼音，现在没有人反对了。随着国际往来大大增加，拼音变成文化往来的桥梁了，发挥了大的作用。”说到汉语拼音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周有光总是笑得合不拢嘴，他一笑就用手帕挡在嘴前，那样子愈发有种顽童般的稚气。
暖阳渐渐西斜，我们起身告辞。“小二妹”一直送我们到大门外。再次回首的时候，她与九如巷一起伫立在蔼蔼余晖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