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故乡

　　　花卉（中国画）

　　柳袁照

　　看夏回的画，与看车前子的画，感受不一样。看车前子的画，是变幻，是迷幻，是早晨站在峰巅之上，看缤纷的霞光，笼罩天地，又呼啸天地。而看夏回的画，是迷蒙之中与朋友坐在一片湿漉漉的林子里喝茶、聊天，有鸟的鸣啭，自远而近，是琵琶的低语、呜咽。
　　夏回的画，画面上都是江南的常见之物。芭蕉是夏回画面上的常见之物，至少我见过的夏回的画是这样。夏回的芭蕉，似曾相识。或者是遥远的梦里，或者是依稀的古典诗里。芭蕉丛中依稀看得见古人走向现代的影子。他的遥远，是忘却中的回想，回想中又留下现代的惆怅。他的古典是一颗种子，它会生长。走近它，可是又总是走不进它。正如夏回这个人，我与他相识已久，可是每一次见面都几乎是相识的陌生人。芭蕉下，我语他不语。
　　许多年前，学校做碑墙，作为那一年毕业生的纪念物。陶文瑜呼唤了一帮书画界的朋友，谭以文、陈如冬、夏回、车前子等都欣然而来。夏回留下的墨宝，题材两类，一类是留给这个园子的“必选”——湖石，因为我们有“花石纲”遗物——瑞云峰；还有一类是芭蕉、荷花、荷叶，这是“自选”。夏回的芭蕉、荷花、荷叶，总如一种顽强生命力量之倾泻，看不见摸不着，却蕴含在他的或云团或云彩的水墨之中。如今就这样一直倾泻于我们的碑墙之上，不能自已。碑墙上有两幅石刻，一幅是夏回的，一幅是车前子的，能一眼看得出谁是谁。车前子是没有故乡的人，偶尔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个故乡，那个故乡也总在远方。夏回却不是，他的远方总在他的故乡。夏回的故乡是端庄的，像心中的祖辈一样宽厚、慈祥。他的画是他的故乡，是依恋着的，是他一丝不苟、一时一刻都马虎不得的魂灵。车前子的远方总是飘忽的，诗系上了风筝。车前子的湖石，刻画人拿颠倒了，倒着刻在了碑墙上。车前子见了，端详一番，说：行，也不错。
　　夏回的《想念八大》，画了一只禽鸟，看不清楚栖息于何处。雨中的湖石上？滴露的芭蕉上？夏回的水墨是一团烟雾，那团烟雾从八大的时代一直飘到现在，落在画纸上，成为想念八大的思绪。八大山人的飞禽走兽，都是有情感的，都是他蔑视世界的载体，他的飞禽，眼睛能说话，眼睛能表达，乜斜着眼珠，愤怒中什么都不屑一顾。而夏回的飞禽，多了一份收敛，多了一份沉思。是夏回在想念八大？还是八大的飞禽在想念八大？还是夏回的飞禽在想念八大？
　　夏回还有一幅画，叫《大瓜》，也使我想到八大山人。八大也画过一些瓜，他的瓜不美，瓜面高低不平，瓜蒂长在侧边，不匀称，歪嘴斜眼的，丑瓜而已，八大是以瓜诉说胸中的不平。夏回的《大瓜》是不是也是另一次想念八大呢？他的水墨如同相思泪，以泪点瓜，瓜的气息中融入了浓浓的历史的悲凉气息。夏回的画题，往往出其不意，初看似乎画与题不是太关联，再一想拍案叫绝，如品普洱古树老茶，有一种回甘。比如，一株芭蕉，取名《风幡》，鲜明却忧郁。水波粼粼，叫《乱枝》，鸟在水中？还是鱼在树上？分明已是寒冬萧瑟，却还称之为《残红》，不知红在何处？或许在他内心。《石榴图》，树枝上的石榴像春雷一样炸响，石榴籽如雨，又如星辰，纷纷落下。
　　夏回属于江南，江南是他的故乡，他走不出故乡。他可以走进明清时的江南，也可以走进宋元时的江南，任何时间上的江南，他都能走得进，就是离不开空间上的江南。江南是水墨，夏回也是水墨。江南的水墨是淡雅是内敛，而夏回的水墨，则是江南遗落的另一种淡雅与内敛。上苍于四季在江南的天地间用飞禽走兽、花卉草木描绘了一幅画，而夏回用水墨在宣纸上描绘了上苍还没来得及在江南描绘的另一幅画。一个现实，另一个浪漫，一个写实，另一个渲染。两幅画，放在一起，或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是上苍的垂顾与恩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