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路边银杏树

老九

　　银杏树之于我，就如同朋友和家人一般，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抬头或不抬头都会看到。它站在一日的晨昏之中，它站在一年的四季之中。
　　它的树皮银灰中带点褐色，显出了与白桦树的区别。它的枝丫一律随主干向上，没有旁逸的习惯，这一点与北方的白杨树接近。但与白杨树的区别也非常明显，似乎不是白杨树那样的粗枝大叶，长速呢，也不及其快，但灵秀很多。尽管银杏的种植范围广，北到沈阳，南到广州，都有，但我还是觉得，太湖之滨最适宜种植这一树种，这里才是银杏树的“快乐老家”。
　　太湖边的银杏，又以苏州东山的最为灵秀，就像曹雪芹将林黛玉安排在苏州出生最合适一样，东山的银杏，那才真有一种玉树临风的风范。尤其东山紫金庵里外的银杏，树身没有遭受风沙的侵袭，没有沧桑感，没有老农一样过度的劳作使得骨骼粗大变形，影响黄金分割律。那树叶，绿时绿得是油汪汪的；黄时黄得也是油汪汪的，有种鸡油黄的质地。那扇形的叶面，几乎没有正反之分，不像别的树叶，正面明显油亮色深，反面就要黯淡很多。树对于叶子们很公正，叶子就像它的万千只招摇的手，手掌手背都是它的肉，它一视同仁。我有时就瞎想，莫非苏州绣娘独创的双面绣，就是从这银杏树叶得到启示？双面不分彼此，不厚此薄彼，都有自己的主题，就像十字路口当中的雕塑，前后看来都好看。如果没有这种境界，那些人像雕塑，好是好，却只能正面看看，如果从背面看，非但没有表情，干脆就是后脑勺和屁股，那就不能独立风雅台中魅力四射，贴墙站着去吧。
　　我还知道，苏州市内有好几处观赏银杏地，其中两处，我过去多次，一是道前街马路沿线，一是平江路畔的平江实验学校。
　　但我看得更多的还是上下班路边的银杏树，它们每天对我迎来送往，从不缺席，让我悦目赏心。前人关于银杏的描述中，我最爱东坡的两句，是以楹联的形式出现的，上联：“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下联：“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是宽对，像其很多不为人知的古风诗篇一样，非常轻松自如，率性有味。仰头观树叶，“满目清秀如画”，俯首看树影，“圈圈点点文章”，俯仰之间，可爱的东坡与银杏融为一体了。我在栽有银杏的路边走过，最能体会东坡视角。
　　冬天的银杏树树叶脱光，钢笔画一般，少韵致，存风骨。春天一来，枝丫嫩苞蕴含万语千言，不声不响，就绽放满树的嫩绿。随后，满街满路的清香。我知道，看不见银杏开花，其实它是开花的。是一种真正的不事张扬，比昙花一现的昙花还要货真价实。不久，雌树上就结满了细如豌豆的小银杏果。这时的银杏树，是最妖娆的，也是东坡慷慨赠送楹联的时节。银杏洒下的阴凉不仅给了大文豪，谁从它的身下走过，都能接受到它的馈赠。在同一时间里洒下阴凉的，当然还有法桐和香樟，也是受到人们感激的。相对而言，法桐洒下了树荫的同时，还有意无意张扬起漫天的绒毛，像毛毛虫，撩妹一样落在行人的脖子里，眼睛里，给人带来烦恼。而且，它还早早地开始落叶，叶落得又极不爽快，拖拖拉拉，一直到深冬，还有诸多的枯叶赖皮一样恋着枝丫不放，这拖长的战线就给路上的清洁工增添了很大的麻烦。香樟树是好树种，如银杏一样少病虫害，但它是阴性树种，四季有叶子，换叶换得不露神色。带来的弊端是，冬天，树下的人们需要阳光的时候，它就帮倒忙了，不及银杏善解人意。银杏给人的感觉是，完全造福于人类，不给人间留下一点点刁难。
　　我说银杏如我的家人，其实香樟树和法桐，我也同样视同家人。但如同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样形，这些家人的秉性差异也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我说的家人，还有同样每天上下班要遇到的路上清洁工。他们对路边树种的评判，大约与我相近吧？最让他们烦恼的大约就是法桐树，叶落归根，该落叶了它们很不爽快，都完全枯萎了还要在树枝上挂几个月，羊拉屎一样今天落几片，明天落几片。扫不完它们的残枝败叶，仿佛满路怨言。
　　银杏树绝不这样。眼下，是银杏果成熟的时节，路边的银杏会自动掉下果子，奖励一般给路上的清洁工顺带一点意外的收获。而且，满树的秋黄吸引无数欣赏的目光和镜头后，它们会一阵风都脱落，一周左右全部脱光，给人满地黄金的惊叹。这之后，它们就没有一片叶子还死皮赖脸挂在树枝上，光秃秃的树枝两袖清风，光明磊落。对于天，它将大地和盘托出，交给你，你用你的阳光雨露浸润吧；对于地，它将长天完全让出，你尽情享受你的阳光和蓝天白云吧。这是银杏作树的风格。
　　走在这样的树下，仰面观望，总是让人联想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