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过云楼主人顾文彬（1811—1889），字蔚如，号子山、紫珊，晚号艮庵，道光二十一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湖北汉阳知府、武昌盐法道、浙江宁绍台道，词坛名家。顾文彬不仅是精于书画鉴赏的收藏家，也是一位出色的书画“设计者”。
据苏州市档案馆馆藏顾文彬日记、家书等档案文献记载，他经常吩咐儿子顾承，请哪位名家题匾题跋，如何组装书画册页等等。顾文彬曾构思《花天跨蝶图》，要求把他的小像背影置于蝶上，呈现他骑蝶飞上云霄、仙女持花相接的画面。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到同治十二年（1873年）他先后请董小苑、任薰绘制《花天跨蝶图》，这幅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既是顾文彬十分自得的创意，也是他请画家私人定制的作品，成为过云楼的珍藏。
设计《花天跨蝶图》
顾文彬以收藏著称，深谙书画之道，对作品的布局和内容表现颇有研究。戊申之春，即道光二十八年，顾文彬请胡芑香画小照，请董小苑绘就《花天跨蝶图》，并将此图携往京城把玩。那年秋天，顾文彬填《春从天上来》一阕：
霞举轩轩。控绰约春驹，便学骖鸾。絮云铺学，花雨行天。招手雾髩风鬟。洒盈裾露蕋，泻粉翅，都化珠圆。笑痴龙，种相思瑶草，辛苦耕烟。
琼楼旧时明月，照鹤背吹笙，似此高寒。玉佩徐要，金幢遥引，未须鹊羽桥填。奈钗鸣钏动，易催醒，栩栩游仙。问银湾，莫浮红漾碧，流到人间。
翌年春，清代著名书法家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在陶然亭宴请顾文彬、张穆学、金镛、胡焯等同年，把酒言欢之际，顾文彬出示此图，请他们观赏并题跋，张穆学、金镛、胡焯纷纷留下墨宝。何绍基不仅题写引首，还作长诗题跋：好花十万碧云“回，天女殷勤费翦裁。妙是玉腰奴解事，等闲驮取慧郎来。何处楼台十二城？朗吟风送步虚声……尘海今逢蝶背仙。苍茫絮果与兰因，草草东风又送春。我自骑牛君跨蝶，相逢一醉及花辰。”何绍基曾请人画过《骑牛图》，故诗中有何氏骑牛顾氏跨蝶之句。转眼十七年过去了，至咸丰五年（1865年），何绍基客居吴门，拜访了辞官归里的顾文彬，再次欣赏《花天跨蝶图》。何绍基不免感慨万千，当年同在京城为官，而今双双归隐江湖，相聚吴门，他又题诗一首：“碧瑶天化水云苍，蝶梦醒余海气凉。玉笛梅花吹不落，依然旖旎一身香。”
晚清著名才子、书画家冯志沂题诗一首：竟将胡蝶作春驹，手拂浓花“上碧虚。仙侣相逢应一关，骖鸾骑鹤总粗疏。定是无情定有情，云中蝶背宛相迎。丹青一任凭虚写，莫遣人间识姓名。”潘世恩之子潘曾莹、潘曾玮兄弟也纷纷题诗，名家题跋无疑为图增光添色。尽管这幅《花天跨蝶图》上留有何绍基、陶樑、吴云、蒋德馨、许锷等十九位好友的题诗题跋，并与画装裱成长卷，被顾文彬视为珍宝，
即使在咸丰十年顾家人逃难之时也未遗失，然而，他内心对董小苑的《花天跨蹀图》并不满意，认为“董公画笔尚嫩”，又是绢本。时隔二十四年，到同治十一年十二月，顾文彬萌生了请任熊之弟任薰重绘此图的想法，并与三子顾承进行沟通。
再画《花天跨蝶图》
任薰（1835-1893），浙江萧山人，字舜琴，又字阜长，其父任椿擅长绘画，任薰与任熊自幼随父学习，均宗老莲（陈洪绶）笔法，以画名世。同治八年，任薰与任颐离开家乡来到苏州，以卖画为生，后奔波于苏州、上海两地，任薰、任熊、任颐、任预并称为海上四任。同治年间任薰的二十四页画以一百元的高价被人收藏，与英年早逝的任熊画作价格不相上下，价格的高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绘画水平的高下，或者说画家未来的潜力与市场，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收藏价值。顾文彬非常欣赏任薰的作品，认为他的笔墨足以与任熊“竞爽”，因此多次要求顾承请任薰临摹古画名作。在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家书中，顾文彬希望任薰重画《花天跨蝶图》，“须二丈余长，以奇丽为主，兴到即画，不必限以时日，笔资俟画毕酌量致送，先与言明，决不菲薄。我之小影仍作背面形，骑于蝶背，高低悉照原卷，以便将题咏移入耳。”顾文彬既许以润笔从优的待遇，又强调“花天跨蝶图是绝好题目，辟前人所未有”，好题材必然会流芳百世，流芳百世的不仅是画，还有画家及设计者。翌年二月初二，时隔一个半月，顾文彬又从宁波致信苏州家中，询问任薰是否动笔画《花天跨蝶图》。在这通书信中，顾文彬对顾承进行艺术指导，提出自己的构想：所画散花天女，开相“宜艳丽，不可过于古拙，其卷愈长愈好，丘壑愈奇愈妙，不必限以时日，兴到即画。”顾文彬深知慢工出细活，不能急于求成，画画要“兴”之所至方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任薰是职业画家，以画为生，银子的多少决定成功的概率，顾文彬再次关照顾承“将来多送些笔资可也。”由于任薰在沪苏两地颇有声名，绘画“生意”繁忙，顾文彬让顾承“须切实致意”，方能打动人心。从顾文彬的日记和顾氏父子的家书中，我们可以了解顾文彬善于把握人的心理，了解对方需求，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以达到目的。
同治十二年八月，顾文彬从宁波到杭州负责浙省秋闱事宜，任薰那边没有动静，他心里不免有点着急了。顾承于九月初五从苏州到杭州，搬入贡院，陪伴父亲。父子私聊时，顾文彬要求顾承回苏州后先送些润笔给任薰，并以借观任熊的《姚大梅诗意图》为诱饵，催促任薰早日动手画《花天跨蝶图》。任熊与任薰感情甚好，《姚大梅诗意图》是兄长的代表作品，在他的心中分量很重，以此为诱惑必然促使《花天跨蝶图》早日完成。除了《花天跨蝶图》外，顾文彬还希望任薰临摹陈洪绶的罗汉卷，认为陈氏“用笔之沉着，设色之古雅，相貌之庄严，衣服之变换，色色精到，真欲空前绝后”，目的是将任薰临摹之作与任熊的“诸仙祝寿卷裱成一对”。在顾文彬眼中，任氏兄弟作品为“近人中名笔”，必然会流芳百世。可惜由于任薰开价颇高，此事暂被搁置。更不巧的是，《花天跨蝶图》还没开笔，任薰却生病了，总不能逼病人作画吧。顾文彬在十月二十二的家书中叮嘱顾承说，阜长待其病愈，先画花天跨“蝶为要”。任薰一病，多少耽搁进程，直到同治十三年六月此图似乎接近尾声。在十七日的家书中，顾文彬写道：“花天跨蝶图阜长曾否补完？旧图寄来，我欲加跋，便可以旧跋拆入新图重装耳。”原来他要重新加跋，将董画上的原跋拆下来，重新装裱到任薰的《花天跨蝶图》上。仅过了一周，顾文彬再次在信中提及将董小苑的《花天跨蝶图》寄到宁波之事，表明待他“补录旧词，加以新跋，庶可与新图合装耳。”
重组《花天跨蝶图》
那么任薰何时完成《花天跨蝶图》？从七月初三日顾文彬告诉顾承“昨收到跨蝶图、卞润甫扇面”，按当时宁波与苏州书信往来所需时间推算，任薰的《花天跨蝶图》当在六月底前初步完工。此图上落款时间为甲戌秋八月，为艮菴先生补图，萧山任“薰阜长写”，由此可见，当顾承寄出董氏所画旧图时，任薰构图也差不多完工了，只是画作需要精心打磨，故至八月才最后收官。顾文彬从同治十一年十二月提出想法，到第三年八月任薰完成画作，经历了一年又八月的时间，当然真正作画的时间不会太长。顾氏父子把董小苑的《花天跨蝶图》上众人题跋全部拆下来，重新装裱到任氏的新图上，丰富了任薰《花天跨蝶图》的内涵，也提升了任画的文史价值，画与跋相得益彰。任薰在《花天跨蝶图》上绘了六十余位服饰、神态、头饰各异的手捧鲜花的仙女，而顾文彬身跨一只巨蝶之上，踏着祥云飞向仙界。
光绪三年（1877年）秋，顾文彬又请吴门画家袁启潮（字子辛）为其画照，此时他已67岁，而当年用于董画上的小照仅38岁。顾文彬写下跋语，交待了请董小苑、任薰绘制《花天跨蝶图》的经过，除了上述《春从天上来》词外，顾文彬还集了他喜爱的宋代大词人苏轼、吴文英、辛弃疾、张炎四位词人的词。所集辛词，有“羡仙都梦觉，歌舞匆匆。谁怜故山归梦，笑白发如今人老”之句。光绪十六年二月，顾文彬的门生费念慈为他38岁、67岁小像题词，其时顾文彬刚过世不久，这两幅小像连同友人们的题跋都装裱在任薰的《花天跨蝶图》上。
顾文彬从二十岁中举到三十岁得中进士，从小京官到宁绍台道，几度宦海沉浮，梦醒时分已是暮年，回望正值壮年的三十八岁时画像，人生真如一场大梦。董小苑的《花天跨蝶图》成于道光二十八年他服阕进京之际，表达顾文彬作为文人士大夫对仙界的向往，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寄望。综其一生，顾文彬三次走进官场，寻找发展机会，做官之外最大的爱好是收藏书画，其间他的书画鉴赏水平得到提升，请任薰重画《花天跨蝶图》就是最好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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