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梨园没有橘子,却演绎无限人生。
盲人文学家张大复,自称病居士。他说自己“一生善病,而神全,病亦不及胸膈”。偏头痛、伤寒、肺炎,发作时陈皮药香满屋,静坐其间。病情一旦缓解,就全都忘记了,继续以口述的方式,写他的《梅花草堂笔谈》。十四卷书中,有不少昆曲发源地的珍贵史料,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常常为人所引用。
夏秋之间,天气多变。他肺热发病,假如能吃点西瓜,肺热会很快消散。这一天,他在练川(今嘉定)栅桥买瓜,发现色味淡恶,不及平常所见的品种。觉得很奇怪,怀疑这不是本地瓜种。有人告诉他,也许是土瓜变种了。他出城往北五里继续购买,一连吃了数十只,西瓜仍令人不满意。回家后,买到了甜而脆的瓜,但他依然思索,西瓜为什么有的地方变种,有的地方不变种?还有后妃葛、九畹兰、东篱菊、天随蟹……
张大复平生最喜欢的是橘子,尤其是衢橘、福橘。他认为,产自浙江衢州的橘子以滋味取胜,产自福建的橘子则以色香取胜。衢橘“味与口相习,所谓温温恭人亲之,忘倦者也”。福建产的小露,尊重如“远方贵客,令人迎承不暇。”想起苏州洞庭山的朋友张樵海,曾经送给他四颗冉柑,甘脆异常。显然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产。他的弟弟世长,也是体弱多病,这天带了福橘送给他,品尝后不能忘怀,专门写下短文。
关于衢橘,他的评价特别高,以致如今衢橘的网站始终贴着他的文章。他说衢橘“甘如蜜而韵不纯恬,肤泽液满,蒂有凸如花,触手易解,此品之上也。其次肤不泽,廓不圆稳,而味特恬。”这样的描述,确实很到位。可惜那时候的水果贩子担心入春后易腐败,很少将橘子卖到苏州。他说,其实橘子味道最佳,却是在冬春之交。
耐人寻味的是张大复心里想欣赏昆曲时,格外愿意吃橘子。他说,平时看到的昆曲伶人很多,都各有所长,但跟他们没有什么往来。唯独时时思念名叫沈生的伶人。想他时,将一小片橘皮放入口中,顷刻得到了一个“葽”字,细秀整洁,令人惊赏而失笑。葽,含有草叶茂盛的意思,也指狗尾草。借此,他不无讥讽地形容了沈生不遗余力的少年冶游。
相比而言,来自松江的文人陈眉公(陈继儒),跟他在梅花草堂聚晤,谈得就深刻了。有一天,陈眉公由谈嫁女儿,引发一段感慨:“你看,大地周遭,其实也是一个大梨园啊。伶人们在台上演的戏,往往是先离后合。人生却并不是这样,父母妻子乃至骨肉齿发,刚合即离……”张大复把这段话记在了《梅花草堂笔谈》中。梨园没有橘子,却演绎无限人生。他觉得,陈眉公的话,听起来日用,切实,“然别后每觉意思翛远,寝食有味,真君子之言也。”
有一天,因为下雨,不能做什么事,张大复与喜爱昆曲的李季鹰、梁雪士(梁辰鱼的孙子),谈起了《西厢记》。他说,董解元的《西厢》,吴中一百年前罕见全本,后来几经补充修订,不断流传,终于得到周氏全集,刻印了出来。然而因为急于成书,疏于考订,未能成为善本,令人感到十分遗憾。他也曾经见过顾明卿手抄的一册,但如今已不知所在。全书既出,缮写并不难,可惜没有传承其技法的人。父亲张维翰曾告诉他,当年见过“卢兵部许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坐,分诸色目而递歌之,谓之磨唱。卢氏盛歌舞,然一见后,未有继者。赵长白云:一人自唱非也。”究竟什么是昆曲的“磨唱”?这段文字的描述,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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