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兴
最近一次的探访古城，因为重读苏东坡。
苏东坡与苏州的交集并不多，我能想到的是虎丘那句脍炙人口的旅游推广语：“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江南忆，最忆是苏杭。如果东坡能跟同样是文学大家的白乐天那样做过苏杭两地太守的话，该多好。我这样想着，已不知不觉开始我的访古寻幽。
我要去的地方叫闾邱坊巷，位于热闹的观前商圈北。从阊胥路近石路这侧出发，经景德路，在左转向人民路后的第三个小路口便到了。我走的都是主干道，到这里繁华已归于沉寂。闾邱坊巷很窄，巷子也不长。主要是粉墙黛瓦的旧民居，不过加修饰。一两处门前或墙上挂着“控保建筑”的铭牌，低调又质朴。这是古城的底色及韵味。几家无精打采营业着的小店铺，三两丛茂密的绿植参天，娓娓诉说着岁月经年。一小片民国砖式建筑，在岁月的打磨下也渐渐融入这粉黛中，十分悦目，让我想拿起手机多拍几张相片。很普通的一条生活着的苏州旧街巷，稍显落寞却很真实，这是苏州古城本来的模样。
我走着想着，自然又想起了苏东坡。他之前可能也像我这样穿行于这座城市，找寻过这条小巷，真切地走一遍。他也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我们的心情应该差不多。闾邱坊巷巷口的介绍中这样说道：“闾邱坊为宋代古坊，北宋时期朝议大夫闾丘孝终宅第在巷内，故名。”闾丘曾任黄州太守。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读苏东坡，黄州是怎么也绕不开的。黄州是苏轼遭遇人生最重大仕途挫折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一个没有实权的官职，依然迷茫的前景，黄州是苏轼创作历程中的一座高峰，留下了光耀千秋的诗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黄州使苏轼成为苏东坡，一个远比苏轼更家喻户晓的称谓。
贬居黄州的东坡，官职是“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前者是一些荣誉称号、虚职，重点是后者“本州安置”，规定必须住在这个地方，一言一行接受当地太守的监管。换言之，东坡依然还是有罪之身，还没完全被谅解。
黄州太守的本职工作之一是监督东坡，我却看到好多温情且亲切的太守形象。他们都知道东坡是一个大文豪，显然也知道他是有冤屈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像当时很多人那样排挤他、诬陷他、躲避他，而是尽量地接纳他，凡是有宴会都邀请他，待之如朋友，以宽慰那颗孤寂的心。东坡在黄州四年，经历两任太守，闾丘孝终和徐君猷，他们在对待苏东坡这一大文豪上，代表着当时士大夫阶层的良心。有点小惊喜，闾丘孝终还是苏州人，我的同乡。
苏东坡单独写给某人的诗词不多，闾丘却享有这一份殊荣，那就是流传下来的名篇《水龙吟·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这是一首记梦的词。上阕记述了梦回栖霞楼宴饮的情景。闾丘太守黄州时，营建了“郡中胜绝”的栖霞楼，东坡多次被邀请参加宴会，推杯换盏，好不快活。下阕笔锋突一转，道出了梦醒后一番心里滋味。“故人老大”已经致仕回到苏州，过起了泛舟五湖的悠然生活。当年的黄州相遇应该还记得吧，那他的梦里应该也会来见见我这个老友吧。梦境是现实生活最好的写照，思念朋友正说明现在缺少朋友。我们的东坡又是那么珍视朋友间的情谊，可是这次的经历多半又是因为所谓的朋友而起，现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那些朋友呢，怎么寄出的信没有半点回音呢？
在黄州，东坡结识了一些真正的朋友，闾丘是其中之一。我记住东坡的黄州，不是有关赤壁的诗篇，而是《定风波》里那一铿然之声，“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多么豪迈，多么从容！我想这一份从容背后，定有一份源自苏州的温情作支撑。
在栖霞楼的宴饮上，我想闾丘应当会时不时跟好友东坡说起故乡苏州，说一些下次一定要来苏州游玩，到时再聚云云。这是好朋友的真诚之邀，东坡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在东坡以后的仕途中，来苏州的次数很多，尤其任杭州太守、扬州太守及晚年寓居常州期间。东坡来苏州，必看“二丘”，所谓“苏州有二丘，不到虎丘，须访闾丘，不为憾事”。
这是名胜的风景，也是属于友谊的风景。现在的虎丘风景区有一五贤堂，纪念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王禹偁和苏东坡五位名贤。前四位都做过苏州父母官，政绩卓著。唯独东坡，仅访友览胜多次。我想这主要是苏州人对东坡和闾丘这一段真挚友谊的纪念，这也是一份源自苏州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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