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良
庚子阳春，修缮后的况公祠，焕然一新。
况公祠位于苏州市道前街西美巷，是纪念况钟的专祠。曾经杂草丛生、崩榛塞路、荒葛冒途的小小院落，如今已青葱蓊霭、竹木明瑟，一时吸引了许多前来参观的游人。尤其是院中的那棵楝树极其惹眼，树干笔直，树皮呈现暗淡的青褐色，满树繁花开得正浓，一簇簇、一串串，微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
四月，苦楝树花开了，在这个怀念的时节，于况公祠修葺一新之时，显得非常应景。恰如元朝诗人朱希晦所说：“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
这棵楝树是此次况公祠改造时特意保留的。2019年春天，作为纪念况钟的专祠，况公祠常年租作他用，并处于失修状态，苏州市纪委监委考虑况钟风声义烈、坚姿劲格，决定改造这座小院，把它打造成新时代党员干部政德教育基地。牵头设计勾画时，走在荆榛瓦砾间，这棵楝树争高直指，突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味。
楝树在城里不多见，然而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来说，是非常熟悉的。
楝树不是什么名贵树种，田头、沟凼随处可见。当麦子渐渐成熟、针芒随风拂过、轻轻摇动时，人们换上轻便的服装，肆意在田边散步，楝树枝头开始冒出新芽，不经意中，碧绿的叶片中绽放出白紫色的小花，含蓄又内敛。记忆中，楝树花常常和洁白的刺槐花相伴，一紫一白，相映相衬。“绿树菲菲紫白香，犹堪缠黍予沉湘。”人在树下走过，顿觉空气清新，连心情都是明媚而温暖的。
在我心中，楝树是充实生活、彰显生命存在的一种植物。百花开始凋谢，楝树才刚刚抽芽，在树枝的顶端，爆出黑黝黝的几瓣小叶，南风渐暖，小叶很快舒展开来，花儿就像有了灵性，从峥嵘的枝头，赶趟儿似地绽放出淡淡的紫色，细细碎碎、粉粉紫紫、丝丝缕缕、香味幽幽。盛夏，楝树婆娑的身姿令人陶醉。特别是夜晚，微风下的楝树，发出沙沙的和谐奏鸣。楝树叶子微苦，是驱蚊虫的法宝。绿叶丛中，楝树的果实，大小如念珠。果子起初是青绿色，泛着温润晶莹的光泽，到秋季，树叶金黄一片，青色的楝树果，一串串，小枣般大小，掉在地上，如果不小心踩到，碧绿的果皮破裂，果浆四溢，苦苦的气味四散开来，而果核却像核桃皮一样硬硬的。冬季，树叶落尽，只剩下串串楝果挂在枝头，而后，楝果渐渐变成深黄，变得柔软了，成群结队的灰喜鹊争相啄食，它们用长长的喙，灵巧地啄去果肉，果核纷纷落地。宋代陆游写“楸花楝花照眼明，幽人浴罢葛衣轻。燕低去地不盈尺，鹊喜傍檐时数声”，大概就是受了这个情景的启发。
也正因为心中的记忆，改造况公祠之初，看到那棵楝树，心头一下子捡拾起有关楝树的点点滴滴。
人们习惯把楝树称为苦楝树，大概因为楝树的叶苦、果苦，或许也与楝树不是名贵树种有关。楝树落地生根，全凭偶然，或许是风吹落的树果，或许是飞鸟衔来的种子，随遇而安，发芽、开花、挂果，一年又一年。它不像玉兰，春初萌，未生叶先有花，撩人心魄，夺人眼缘；也不像香樟，一年四季一绿到底，占尽先机；更不像桂花，散发浓烈的香气，竭尽渲染……楝树，只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沧桑的老人，驼着背，弯着腰，随处分杈，任风皴烈，到暮春时，才紫丝晕粉，微微一露脸，然后悄悄告别春色，耐过酷夏，等待冬日树叶凋零，只剩楝果光零零一波一波地抖闪金光。
其实，看似不起眼的楝树，是很有价值的。其花、叶、果、根、皮均可入药；全身发苦有小毒，不仅不易虫害，还能起到净化空气、杀菌的效果；成材的树干，木质厚实致密，光泽饱满，纹理清晰柔美，制作秤杆、乐器常常用到它。
况公祠里这棵楝树，从何而来？也许是飞鸟衔来，也许是当时荒芜的小院里需要出现这棵争高直指的树种。一个偶然，成就了一道风景。就像曾经的院主况钟，一个偶然的契机，来到了苏州，选择了这座小院，而后，任由东西南北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生长的过程，感受过阳光的苦涩；每一圈年轮，都像一道坎，需要集中浑身的气力跨过。否则，就会被苦风凄雨绊倒。哪怕是冬天，只剩光秃秃的枝丫，但一直坚守对一方水土的爱恋，默默生长，期待来年春暖花开。
这不就是况钟的经历吗？况钟初为小吏，宣德五年（1430），他临危受命，出任苏州知府。就像楝树一样，偶然的机缘，扎根苏州，生活在这座小院。况钟治苏13载，积劳成疾，正统七年十二月病故于任所。13年中，他勤勉政事，改革弊政、削减重赋、减免苛徭、设仓济农、兴修水利。他白天勤于政事，夜晚，就在这座楝树生长的小院，手书口吟，忧思深谋。他自己说，蒙天子寄以大郡，政务纷纭，庶狱繁杂，加以猾吏豪民，日接不暇，余夙夜战兢，无一事一时不殚思竭虑。况钟担心自己犯错，就是在这座小院里，构一小阁，期望沿袭古贤守闭阁思过之义。在改造况公祠、研读况钟的资料过程中，当看到况钟打击豪强，培育生态，面对恶劣环境，我自萧然；当读到况钟自述“内署萧然，无铺设华靡之物。每食一肉一蔬……家人及亲旧相对，尊酒数行，青灯夜话而已”，突然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况钟治苏13年的年轮，不就像楝树一般，矜持孤高，不随波逐流，虽开在春花尽落时，但不因自己不能艳压群芳而哀怨，在寂寞中素雅淡薄，任风吹雨打，静静地保持一份对上尽职、对下为民的情怀。
况钟治苏13载，承受了多少苦涩、艰辛？我不能一一知晓。回望历史，我心生感慨，苦楝树，身份平凡，貌不惊人，一个寒碜苦涩的名字，因为生生劫劫的因缘，生长如斯。虽然缺乏华美高贵形象，但毅然挺拔，独自在风雨中，不寄人篱下，不羡慕浮华，不贪恋喧嚣，独自咀嚼生命中淡淡的苦味，淡淡的清馥。就像这楝树种子不期而至跌落在这个小院，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是历史垂青了出身贫寒的况钟，也垂青了苏州，成就了苏州与况钟的不解之缘。
世事沧桑，岁月轮回，几百年过去了，楝树依旧如然。一到春天，紫色尽染苏州这爿小院。而后，树色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引领后来人去追想历史的阳光雨露……
修葺后的况公祠和祠内的这棵楝树，已经成为苏州大地上的一道风景。苦楝和他的主人，理应有无法享受的殊荣，自正统七年十二月苏州七县百姓奔赴哭奠的那一刻，从正统八年春天，苏州居民空城而出，河岸上排满了白花花穿孝服的人，赴送况钟灵柩回他江西靖安老家时，注定了院主永远成为苏州大地上的一棵楝树，成为苏州人灵魂深处一棵别样的风景树。
又是四月楝花飞。况公祠待字闺中，即将开馆，它将带着这棵苦楝树，在历史的舞台永远清香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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