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我不能作画，但喜欢读画，于国画装裱的种种样式中，也有偏好，喜欢散页甚于长卷、条幅和册页。锦盒散页，每一张都是一个天地，小中见大，其含蕴不在“鸿篇巨制”之下，观赏、比照、收藏都很方便。苏州文化研究的状况似也如斯，类于长卷、条幅的，如地方文学艺术通史，类于册页的，如分门别类的文化专史、专著，都很有一些了，但聚合无定、散页式的似不多见。
范婉的《寻芳记》，餍足了我的企盼。文集收入作者近年的26篇散文。似有序若无序地绾带着。从题材内容看，涉及家具、古琴、评弹、昆曲、园林、湖石、盆景、玉雕、治印、制扇、书画，以及藏书世家、小巷邻里、风俗风物、吴门医药等方面。其中大部分，可归属于艺术和工艺，但有些是表现人们精神行为和生存需要的，就只能用文化——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予以囊括了。从涉及的方域看，除三篇半是写杭州和绍兴外，其余的都是写苏州。就这两点看，《寻芳记》不妨称之为苏州文化的散页式呈现。
散页有异于长卷、条幅和册页，应该有着属于它的表现方法和组合方式，《寻芳记》作出了富有艺术个性的探索。
《寻芳记》写苏州文化，不是剥离肢解，不是把要表现的对象拎出来作知性的阐释和剖析，而是看作浑然一体，将物、事、人，连同其依附的背景，构成完整的图画、浮雕、视频推到你的面前。首篇《无事此静坐》是从明式家具周公瑕的紫檀南官帽椅说起，延及明式家具制作、收藏、流传及其与彼时士大夫生存环境、生活方式、理想信念的关系，并循着这个脉络探求隐存在现代中国知识人心中的积淀。范婉没有正面去破题，而是从苏轼的同题诗说起，悬想这样一把椅子，“原来摆放在哪座园林里？是沧浪亭，网师园，艺圃，还是拙政园？”于是开启了自己的寻椅之旅，历苏州博物馆长物斋、上海博物馆的明清家具珍品室，神接古人文震亨，网唔今人王世襄、陈梦家，以话家具为平台，跨越时空，恣意而谈，小妮子全无顾忌，道出明代苏作家具深寓的人文味道：“‘静处以默，妙机甚微’，更富诗书情怀。”并直陈继承古代文化不是形式上的“仿”，慨叹“木作匠人为木‘秀才’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就一把椅子，或者一堂家具，指点评说，不难上一堂课，或者开一门课，但怎及范女士如此胆气，扔一把椅子于浩茫的大背景中，寓动于静，借物写人，直指心源呢？
《寻芳记》写苏州文化，载体是散文，但是别样的，作者在诗与小说之间游走，在承接历史传统和接受外来文化辐射之中徘徊。《端午》《夏日风物》《岁朝清供》《运河寄意》《山阴道上》《锦盒画页》等，怀旧、伤情，完整，自恰，很有些公安诸子以及徐渭、张岱小品的味道；于刻镂儿女风情、旧俗往事中，可以看出从维熙、汪曾祺笔记体文字的影子。更多一些的是诗化了的。这种“诗化”，不是着意经营，文章如诗一般精粹、凝练，而是如诗一般天风海涛，恣情奔放。除了上面提到过《无事此静坐》以外，谈琴曲的《流水》，话刺绣的《翩翩》，说盆景的《访隐者不遇》，言收藏的《春水词》等，都是忽今忽古，忽城忽乡，忽幻忽真。最为奇妙的一段，是初夏访紫兰小筑，始而见周瘦鹃料理庭院。一代宗师和其制作的盆景融为一片，继而与周瘦鹃女儿伤情话谈，终而告别周园，顾井而闻落水声，恍惚置身于历史现场。扑朔迷离。近于小说的，诸如《永生之石》《水绘仙侣》《同里的雨》《江南烟雨》《秋山图》《采莲曲》等等。这类作品，都有较完整的故事，范婉长于写小说，这类叙事散文，操作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其中值得注意有三篇：《同里的雨》，有如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倍加情伤。《江南烟雨》有类于苏式宴席中的双拼，一张散页，画了两幅画，上面是春天，杭州西湖，南宋宁宗杨皇后为马麟题画作诗；下面是秋日，苏州寒山，赵宧光巧遇陆卿子，很有《西厢记》中张生得见莺莺的情味。《秋山图》，是写常熟画家黄公望一幅名画的迷踪。故事源自恽南田《瓯香馆记》中的《记〈秋山图〉始末》，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用来写成小说的《秋山图》，情节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改换了范婉《寻芳记》分享会“风花雪月里的艺术人生”将于7月26日18：15-19：00在苏州国际博览中心第十届江苏书展综合馆举行。
叙述角，范婉该是又一次翻作，重新设置场景，把故事开端放到太仓王锡爵家的波心亭上，娄东画派的诸英全部亮相，黄公望的生平际遇作出概括的介绍，对故事的意义也作出新的诠释。恽南田以画名世，但文章也是大家风范，芥川氏日本经典小说家，《秋山图》虽不及《罗生门》那样轰动，但也为其翘楚之作。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将三篇比较着读，当有观“华山论剑”之感。
散页说完了，该说说承载的锦盒。所谓“锦盒”就是指作品的语言，范婉作品的话语，典丽风华，满纸烟霞，不时透出灵气。如把一位婉娈的苏州女子比作“一首温婉缠绵的宋词小令”，说西湖春色“却是连最精美的瓷器也难仿制”，化实为虚，剑走偏锋。
且用文集中提到的耦园女主人严永华的诗作结：“寻芳双蝶过墙去，绣陌新添绿几丛。”范婉《寻芳记》，庶几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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