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德 || 遥远的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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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鲁德，安徽池州人，居安庆，阅读和写作的业余爱好者，曾发表、出版过一些文学作品。

遥远的南宁

父亲离开南宁差不多快30年了。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一个冰天雪地的冬日，父亲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从南宁调回了他的祖籍：一个偏僻的长江边的小城，一个远离繁华都市，没有铁路，没有高速公路，甚至没有一条像样子的土马路的闭塞之地。

小城在古时候非但不偏僻、闭塞，还是一个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位居九江至南京长江水道之要冲。当年东晋都城南京遭叛军围攻，九江驻军欲东下救驾，中书令庾亮恐对朝廷有异心的荆州驻军乘虚而入，严令九江驻军不得越雷池一步。这雷池，就在小城。

父亲小的时候，小城依然因傍着长江而被兵家看重，战乱中你来我往频繁过兵。抗战时期，小城来了一支广西军队。奶奶是以给人洗衣度日的，因为洗衣认识并熟悉了军队中的一个兵。

守寡多年的奶奶靠给人洗衣实在无法养家，便在那支军队完成了在小城的驻防任务后，带着父亲随那认识的广西兵一起去了南宁。

在南宁，奶奶把父亲送给马山县一个姓吴的人家，自己跟那广西兵结了婚。奶奶生下小姑后，因过不惯那里的生活，与广西兵分了手，带着小姑回到了家乡。从此，父亲就一个人留在了南宁马山县。

父亲的童年、少年、青年都是在南宁度过的。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最珍贵的一段时光。在南宁的日子虽然依旧贫穷，但吴姓一家人心地善良，对他视同己出，父亲不仅食能饱肚衣能蔽体，还上了学。读了书识了字的父亲又练得了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这样，在他到了能干活的年龄，又恰逢广西解放的时候，他就非常幸运地进了南宁地委机关。

在南宁这座一年四季空气中都飘着花果香味的城市里，保存了父亲永恒的关于春天的记忆。父亲在家里一直是一个极沉默的人，但只要一提起南宁，父亲的话马上就多了起来，声音还会带上一种梦幻般的颤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

父亲颦笑中流露出的那种掩饰不住的迷恋，使我幼小而好奇的心中隐隐地就有了一个对南宁的向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父亲思念的地方，也是我梦里的又一个美丽故乡。

在父亲的描述中，南宁有着青青的草地，有着甜丝丝的空气，有着被棕榈树小心守护着的干干净净的街道，有着在那街道上脚穿木屐、头戴尖尖斗笠袅袅行走的女人；还有着一个离越南很近、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的马山县小山村。

自打我知道了南宁这个地方后，它就不断地在我的梦里出现，以至于到南宁去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憧憬和最强烈的愿望。

记不清自己撒娇央求了父亲多少回，要他带我去那个故乡看看。而每逢这时，一头黑发的年轻的父亲就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哈哈笑着说：等你长大了，事业有成了，爸爸一定带你去。

那时候，我和妹妹是最盼着过新年的。因为每逢新年的时候，父亲在南宁的一个朋友都会从那里给我们寄来当时我们这个小城根本看不到的非常漂亮、非常精致、非常好吃的糖果。虽然妈妈总是把它们放在我和妹妹够不着的地方，而且是一定要等到新年开始，才发给我和妹妹吃（每人每天两粒），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心里总是充满着一种骄傲和满足。

父亲在南宁的朋友很多，在父亲保存的过去的照片中，我见过他的那些朋友，一群开朗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年轻人；也见到了同他们一样年轻的父亲：拿着一只羽毛球拍，颈脖上搭着一条毛巾。

许多年后，当我看到这张经时光冲刷而显得斑驳苍黄的照片时，觉得父亲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球赛，生气勃勃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一种雨后春笋般的活力，真的让人无法不感到心颤。

但近些年来，父亲与他南宁的朋友们几乎不再有什么联系了；那位曾经每年都寄糖果来的阿姨也没有联系了。

好几年前，那位阿姨给父亲来过一封信，信中说父亲原来在南宁的领导和朋友现在很多都走了，去了另外的一个遥远的世界；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虽很精神但已难掩岁月沧桑的女人。

看完信和照片，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就悠悠地叹了口气：走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回南宁的话，还可以去找谁呢？

这个时候我才蓦然觉察，父亲已经老了，头发白了，背也有些伛了。这一刻，我只能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父亲在说这些话时的那种不舍与眷恋，不敢看父亲那满头掩也掩不住的花白头发。

每年快要过年的时候，父亲都要给南宁马山的那位他称作叔叔的吴姓老人——那位抚养父亲成人并让父亲随了他的姓的老爷爷寄去一笔钱；而那位我从没谋过面的爷爷则每年都会寄来一封用毛笔写的信，每年的信中他都要说：回来看看吧，村里的人都想着你呢。

到了最近的几年，爷爷信中的语气悄悄发生了变化，总在说：我年已耄耋，不知还剩多少日子了，很想你；钱你不用寄，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你一面。

每次看到这样一些句子，我的鼻子都会禁不住有些发酸。

其实，父亲在退休前的一年就开始计划带我回南宁看看，看看那个在他梦里也在我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地方，看看那位对他、对我们家恩重如山的叔叔。我想像不出当年幼小的父亲一个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远离母亲、远离家乡的陌生地方是怎么生存的，如果没有他的那位叔叔的话。

可是，父亲退休后忽然就有了很严重的心脏病，身体的状况根本就不允许父亲远赴南宁；父亲酝酿了无数次并以为快要实现的计划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从此，父亲绝少在我们面前再提回南宁的事了，人也更加沉默。

但我知道，一个年近衰老的人对于自己心底当作故乡的地方、对那个其实就是家的地方的想念，根本就不可能了无痕迹地从他的心里退去的。

离开南宁28年了，父亲的语音已改鬓毛已衰。他已经65岁，他的叔叔今年已经91岁了。不知明年春来的时候那位未曾谋面的爷爷还会不会再用毛笔写一封信寄来。

南宁，这个藏在父亲心底的故乡，真的就成了一个回忆，成了一个不可触摸、不可企及的惦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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