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生 || 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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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应生，安徽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后，自2014年起，先后在《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家》《安庆晚报》《池州日报》等报刊先后发表《老屋门前的水井》《夏荷》《终于等到新枝出》《鞋》《老盛展马》《老街的吆喝声》等四十余篇散文、小说。

鞋

整理鞋柜，翻动了所有的鞋，记忆的匣子也随之打开，面对曾穿过的各式各样的鞋，它们伴随着我的这双脚，走过许多的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一幕幕在脑屏上出现。

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任何人一样，我小时候也都是穿着母亲千针万线纳的布底鞋，咿呀学走路，开始人生之旅，长途跋涉的……

母亲在夜阑人静的冬天，独自一人坐在火桶上，孤清昏黄的煤油灯相伴，熬夜为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做鞋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手戴顶针箍，握着锥子，将搓好的麻线，穿入针眼，再将针穿入锥好眼的鞋底，锥一个眼，用针穿一次麻线……贵池人叫“吃鞋底’’ 。这活儿费时、费劲，一不小心，针就会扎在手上，流点殷红的血来，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很快地用嘴吮吸掉手指上的血，生怕它沾到雪白的鞋底上，我们穿到脚上不好看。

从挑选纸鞋样，到找旧褂、破裤做鞋底里子，再用糨糊黏贴、剪布鞋帮子、衬子，买新布面子、白布底子。鞋做好了，楦头楦，锤子敲，嘴含清水喷洒鞋面上……母亲要花不少功夫。再让我们穿到脚上试试，看是否合适？小不小？母亲生怕给小鞋让我们穿，夹脚趾头痛，走路不方便。

只要听我们说脚在鞋里挤得难受，母亲马上就让我们把鞋脱下来，重新用楦头楦，将形如前半部脚形的楦头，塞进布鞋的前端，抵紧，尔后，再将像脚后跟形的楦头，嵌进鞋后面，鞋中间，用小木片塞满；再将塞不进的小木片，用小锤捶进有缝隙的木片当中去。这样，鞋就宽松些，再穿到脚上，走起路来，脚就舒服多了。母亲微笑着对我们说：“新鞋穿了，走走路，就松了，不挤脚了。”

确实这样，穿了母亲为我们做的新布鞋，上学，出去玩，跳绳子，踢毽子，真的很舒服。

母亲做的布鞋，有尖口的、松紧带的，鞋面布料有黑卡叽的、黑灯线绒的。冬天的棉鞋，有深帮系带的和“两块瓦’’ 式样到脚踝骨的两种。

十五六岁之前的我，就是穿着母亲做的这些款式的单鞋、棉鞋，从学走路到上学，再到参加工作，走过了人生少年时光到青春期。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学生在离家不远的小县城唯一电影院兼戏院里，看“忆苦思甜、不忘本’’ 的现代戏《刘介梅》。虽是白天下午，可下着大雨，没有雨鞋，我就找来大姐不再穿的、中间带拉链的黑色旧胶靴，打着破纸伞，去看戏。戏票一角多钱一张，还是我拿一本旧连环画小人书和一个玻璃球玩具与同学调来的。我也人五人六地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坐在戏院里看戏，也捏着小拳头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跟在老师后面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可散戏回家遭了殃，手中撑着破伞，脚穿着“咣当、咣当’’ 的比自己脚大好几码的旧胶靴，高一脚、低一脚地插在雨水当中，脚上的袜子全部湿透了……小鞋不好穿，这大鞋穿在脚上，走在深水中，同样也不舒服。

掌灯时分，回到家，只见大桌旁坐着的只有瞎奶奶和妹妹，不见母亲、姐姐和哥哥。瞎奶奶说，他们到山里一个叫牌楼的地方，帮山民们摘茶叶去挣钱了，好维持家里我们吃饭和生活开支。当听到这话，一种失落、无奈、寂凉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要是母亲在家，定会给我找来干布鞋换脚，说不定还会夸我：“我的小应儿，在雨天自己寻找旧胶靴穿着出门，想法子找钱买戏票，看戏受教育呢。’’

在我虚岁十六时，剧团领导派我和另外两名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一道，随同当时来贵池演出的砀山梆剧团去学习武功。北方人的武打、翻跟头的武戏，比我们这江南小县城唱黄梅戏的——只知抖水袖、手、眼、身、法、步演文戏的强。

一天到晚，在武功老师指导和督促下练功，虽然有时也穿薄底黑短靴、厚底靴练功，“跑圆场’’ 、“起霸’’ 、“走边’’ ，但主要是穿自己的布单鞋练功。“砸毽子’’ 、“翻虎跳’’ 、“翻小翻’’ 、“翻倒提’’ ，特别难为鞋，磨损鞋。

我临行前，带上母亲做的布单鞋，穿在脚上，跟砀山梆剧团后头，经芜湖、到淮南、至蚌埠、过徐州、达宿州、抵终点站砀山。一路上演出、练功，一个月下来，鞋头破了一个大窟窿。露出“ 大母舅’’ 、“ 二母舅’’ 来(贵池人戏称脚大趾头和二趾头露出来)。

恰在这时，曾在贵池当过县委书记的齐志远，那时调到砀山任县委书记，派通讯员叫我们三人去他家玩。这位具有知识分子气质、慈祥的县委书记，每隔一周，或者十天半月，总要在百忙当中抽出一点空来，叫我们上他家去，询问我们学习和生活情况，关心他曾任过父母官的地方小孩来砀山是否适应？在那生活物资匮乏的年代，他还专门拨一点大米给我们这些小“ 南蛮’’ 吃，怕我们天天吃杂面、山芋粉做的窝窝头不习惯，影响身体发育和学习。

那次去他家，幸好我坐在光线较暗的椅子上，把露出“大母舅’’ 和“ 二母舅’’ 的那只鞋，藏缩在大灯笼裤裤角下面，没让齐书记看到，否则，又要给他添麻烦。

不识字的母亲，听说我在外练功，鞋都穿破了，就连夜赶做，托人从邮局给我寄来新布鞋，使我在学艺的路上，又能稳步地迈开双脚前行！……

到了青年时期，也想换掉布鞋，穿皮鞋了。上档次的牛皮鞋，买不起，只有那么一点工资，就买鞋帮两边有眼穿带子的那种黑色肥宽的猪皮鞋穿，只要几块钱一双，既经济实惠又耐穿。那个年代，只有这种款式的皮鞋，肥宽，没有尖头、三接头的。如果穿那种样式，肯定是要被当作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来批评的。

一次到外县去演出，将受潮的猪皮鞋放到窗台上阳光下晒，结果傍晚收回来时，皮鞋两头翘卷起来，怎么往下扳也弄不直，不能穿了。老师傅在一旁看了笑，他有穿皮鞋的经验，说皮鞋不能晒，只能阴干，还说，你穿的这也叫皮鞋？哼哼。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只有再穿起母亲为我做的布鞋。

一年四季，要穿两种类型鞋：戏剧舞台鞋和生活舞台鞋。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穿长筒厚底靴、“云头’’ 鞋；扮家院、跑龙套，脚蹬薄底黑短靴。什么身份，穿什么鞋，迈什么台步，毫不含糊，界线分明。演现代戏，要分清阶级，鬼子汉奸、匪兵长官士兵、三教九流等，分别穿皮鞋、尖头皮鞋、翻毛皮鞋、黄球鞋，也是含糊不得的。饰演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游击队，更要求符合时代的布草鞋、黑布鞋、黄军用球鞋。饰演解放军指战员和地下党，有时也穿皮鞋，但要端方四正，不能油滑。

卸掉戏装脱下戏鞋，回到日常生活大舞台，穿的鞋就比较简单。鞋，也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征和要求，那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时期，似乎只有穿松紧口黑布鞋、黄军用球鞋，走的才是正确道路，才是革命的。

母亲那时已经年迈，不能再为我做鞋。我买鞋穿，款式就像军队战士一样黑松紧口平底布鞋和黄军用胶底鞋。

夏天呢，就穿一双酱色塑料鞋；冬季穿一双深帮系带黑棉鞋，穿到开春为止。那会，男女老少，人人穿的鞋质、款式、颜色都是一样的。

穿着这样的鞋，我们走村串户、上山下乡，为贫下中农送去歌舞、现代小戏、曲艺，晚上演出工农兵，都不用换鞋。

穿着这样的鞋，我们到郊区去帮助农场割麦子，摘棉花，收黄豆。

穿着塑料凉鞋和黄球鞋，我们走在参加修城东北砂石路上，去挑土筑白沙湖长堤(现在改名叫平天湖)，冒雨保坝东南湖边(现在已成为太阳新城、南外环路了) 。城西的新河大堤上，也曾留下这两种鞋的鞋印。

也不都是穿着这样艰苦朴素的鞋，走的脚印都是正的。例如拆南门大铁桥，堵截清溪河，就是全城各单位职工和居民，对历史河流与地貌的一种逆动和更改，留下了歪错的鞋印在古老的清溪河记忆中，自己也同时饮进了脏水。

那个年代，一到夏季七月份，我们就包客车进梅村“双抢’’ ，带着塑料凉鞋、黄球鞋到文化局蹲点的地方双桥村，帮助那里农民割稻子，插秧，“接受再教育”。

剧团只有一个炊事员在村部烧几十人的饭菜，忙不过来，我们轮流帮厨，锅灶里没柴禾烧了，我们就穿上黄球鞋上山砍柴，经过被青草掩盖的山路，偶有小蛇“嗤’’ 地一声，从穿着黄球鞋的脚背上驰过……

塑料凉鞋穿在脚上便于脱，以便随时赤脚下田插秧，用手指耘“三、五寸’’ 秧田。割稻间歇，趿着凉鞋踹到清水沟里，洗脚纳凉。手摇、脚踩水车车水，收工回来吃饭午休，连鞋带脚一起放到凉水河沟里“咚、咚’’ 两下，就洗好了。

晚上趿着凉鞋，端把小竹椅，在已放暑假的学校(老祠堂)门前场地上乘凉，山风丝丝送爽，蓝空星星闪烁，作为男演职员的我们，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衩，坐在这一天下来最惬意的时空里，扯淡，说东道西，开玩笑……

“双抢’’ 结束立秋后，返城之前，排练一场现代小戏，慰问演出，来犒劳父老乡亲们。

劳动虽是辛苦，留下的记忆却是美好有趣的。

鞋穿在脚上，路在鞋下，走着，走着，单一品种的鞋就少了，“老实巴交”的鞋，变成了款式繁多、油光滑亮的多种鞋了！

鞋有各种各样，路也变得五花八门来适应它，各种社交场所，也顺应了各种鞋的登临。

穿着乌亮的黑皮鞋，去相亲、恋爱约会、探亲，出入公开场合，再也没有人说你是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了，人们也习惯了这个时代的潮流，现在，鞋要是穿土了点，穿差了点，反倒过意不去了，跌面子，会惹人笑话了。

人生的路，一般也就几十年，不长也不短，走完这漫长的旅途，需要穿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鞋。我们不能忘记给我们提供这些鞋的人，尤其不能忘记辛苦抚育我们长大成人的母亲！母亲为我们做的鞋，是我们踏上人生之路的初始的垫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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