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渭水,源于陇右,自西而来,穿散关、经陈仓、过咸阳、入长安,与北下的泾水合流,浩浩荡荡,东出潼关,汇入黄河。
渭水多支流,南有黑水、涝水、沣水、灞水,北有汧水、雍水、漆水河,水势丰沛,遂得以成就千里沃野、养育关中。
长安以西,渭水之南,初春的黑水河蜿蜒如带,无声流淌,河谷幽深,静谧安详。
蓦地,一阵轰雷般地马蹄声响起,震碎了河谷两岸的寂静。黑水西岸,数千名头裹白巾,身着黑袍,披覆蓝毡的羌人骑兵奔涌而出。
他们手持长枪,红缨翻飞,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踏过仅及马膝地河水,向东岸的马嵬坡驰去。
“嗡!”地一声,马嵬山下的密林长草中,无数箭矢骤然发出,像一张巨幕,铺天盖地洒下。
羌人骑兵摘下马侧的牛皮圆盾,举过头顶,伏低腰身,虽不断有人中箭落马,却丝毫不能迟滞他们悍勇的冲锋。
眨眼间,骑兵冲至山下。只见长草丛中,一排排北魏的兵士挺直身躯,举起据马长枪,死死抵住地面,盾刀兵在后列成方阵,严阵以待,身后则是不停向斜空射箭的弓兵。
羌人骑兵齐声呼喝,巨浪一般跃入拒马枪阵,如雷的喊杀声顿时响彻河谷,震遏行云。
马嵬坡顶,北魏尚书仆射、西道大行台、齐王肖宝夤和征西将军、西道都督崔延伯驻马观战,沉默不语。
肖宝夤眼见羌人骑兵在长草中纵跃腾挪,马术精湛,步蹄灵活,不禁微微变色。
崔延伯铁铸一般的面容却毫无表情,见羌人骑兵大部已冲入阵中,猛地举起令旗,山头响起长短交替的鼓声。
后阵的盾刀兵突然举起搁在地上的木排,形成高墙,呈雁翎阵势向两侧延伸包抄,意图将这些羌人困住。
羌人骑兵见状,纷纷勒马,呼哨一声,趁高墙尚未合拢,有如流水般撤回,显然这阵法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见。
十数日以来,秦州羌人叛军与长安魏军在黑水河两岸交锋,羌人仗着人多马快,多方袭扰。崔延伯指挥魏军依山筑垒,固守不出,双方大小数十战,不分胜负。
三十七岁的箫宝夤正值血气方刚的盛年,极力主张主动出击,崔延伯则坚持认为叛军刚刚夺取岐州(今陕西凤翔),气势正盛,不宜与之争锋,应固守消磨其锐气。
箫宝夤无奈,只得采纳崔延伯的意见。
但眼见脱离魏军方阵的羌人却不撤走,仍在黑水河边纵横驰骋,高声辱骂,显见是在讥笑魏军胆小,不由心头火起。
箫宝夤再三忍耐,还是沉声道:“延伯将军,你身负国恩,奉命征讨叛逆,使命何等重大?如今总说贼军锐气正盛,不可与战,一昧固守,被贼军耻笑。我看敌人的锐气还没有消磨,我军的锐气反而丧失,这就是将军你的罪责了!”
崔延伯看出了箫宝夤积蓄已久的不满,微笑道:“齐王,难道您没看出这十数日敌我双方士气的变化?羌贼初时杀气冲霄,沉默严整,如今行止随意,松懈散漫。我军初时畏惧,如今已见惯羌贼的伎俩,军心稳定,这就是变化。”
箫宝夤仔细思索,缓缓点头,道:“有理,延伯将军,我刚才的话说重了些,您不要见怪。”
崔延伯洒然一笑,道:“齐王忧心国事,随口之言,下官自不会介怀。今日,就让下官为齐王试一试羌贼的胆气吧!”
箫宝夤惊问:“你要出战?”崔延伯昂然道:“应守则守,当攻则攻,有何奇哉?”
箫宝夤问:“将军打算率几万军马前往?”崔延伯微笑道:“试探虚实,三千足矣!”
却说莫折天生见渡河进攻的骑兵撤回,一时颇为踌躇,他奉哥哥莫折念生之命,东进长安,一路凯歌高奏,顺利攻取岐州,不禁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但如今受阻黑水已有十多日,心中早已焦躁万分。
陇右多马,羌人又精于骑射,平原冲锋奔袭极为犀利。但羌人极少铁器铁甲,都是轻骑,对魏军长枪巨盾有如乌龟壳一样的防守却始终没有办法。
如今高平的胡琛派出大将万俟丑奴、宿勤明达正在日夜攻打长安北面的泾州(今甘肃平凉泾川),如果被胡琛先攻入长安,自己岂非白忙一场?
恨只恨魏军依山固守,自己无可奈何。正胡思乱想之间,耳旁传来兵士禀报:“大头人,魏军出战了!”
莫折天生一惊,举目望去,只见马嵬山下,黑沉沉移出一个步兵方阵,人虽不多,但步伐整齐铿锵,向黑水岸边挺进。
莫折天生一时惊疑不定,心道:“莫急,先看看魏军搞什么玄虚再说。”传令全军戒备。
这支魏军在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甲将军导引下,不疾不徐向前行进,涉水经过黑水河,直逼羌人营寨。
莫折天生大奇,暗道:“难道魏军这点兵力就想击败我?”愈发谨慎,勒令兵士不得出击。
崔延伯催马来到羌人营寨前三箭之地,横刀驻马,朗声道:“我乃崔延伯是也,莫折大头人何在?”
莫折天生一催战马,驰出营门,大声道:“莫折天生在此,有何见教?”
崔延伯神情凛然,双目圆睁道:“尔等世代都是大魏子民,如今受人蛊惑,杀官夺府,悍然造反,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朝廷宽仁,天子有好生之德,奉劝尔等速速请降,或可保全首级。如一昧怙恶不悛,执迷不悟,休怪我军雷霆一击,将尔等化为齑粉!”
莫折天生愈听愈怒,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只是虚声恫喝,高声叫道:“朝廷失德,民不聊生,我们羌人顺势而起,必要推翻暴政!”
崔延伯冷哼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我言尽于此,尔等既然执迷不悟,明日我大军来攻,尔等洗干净脖子,等着引颈受戮吧!”言罢下令撤军。
魏军缓缓后撤,阵势如刀裁尺度一般,丝毫不乱,崔延伯勒马断后。
莫折天生没来由被崔延伯教训了一顿,简直是莫名其妙,见魏军后撤,把长枪一举,羌人营寨尽开,数万羌兵呼啸而出,卷地袭来。
眼见十倍于己的羌人如泰山崩裂般杀出,震得大地颤抖,山顶遥望的箫宝夤大惊失色,急命魏军出击,援救崔延伯。
却见崔延伯镇定如常,面对铺天盖地的羌兵,勒马不动,微微冷笑。
羌人见他独自一人断后,神威凛凛有如天神,无不惊疑不定,都在百步之外勒住缰绳,犹豫不敢前进。
崔延伯泰然自若,待三千魏军队列整齐渡过黑水,才缓缓后退,撤过东岸。
羌人面面相觑,心中既惊且佩,气势冰消瓦解,半晌才纷纷撤回。
箫宝夤催马疾驰下山,也是震撼莫名,对众将叹道:“崔将军神武英姿,真乃古之关羽、张飞也!有崔将军在,何患贼寇不平?”
崔延伯神情肃穆,朗声道:“我已探明,羌贼非我军敌手,请齐王安坐军中,看我明日破贼!”
延伯径至贼垒,扬威胁之,徐而还退。贼以延伯众少,开营竞追,众过十倍。延伯身自殿后,须臾济尽,徐乃自渡。贼徒夺气,相率还营。宝夤大悦曰:“崔公,古之关张也!”延伯驰见宝夤曰:“此贼非老奴敌,公但坐看。”——《北史·列传·卷二十五》
次日清晨,黑水东岸鼓角漫天,数万魏军旌旗如云、刀枪胜雪,步骑配合、军容鼎盛,结阵而出。
崔延伯坐镇军中,挥舞令旗,指挥各部齐头并进,以长枪兵为前驱,重甲步兵持斩马剑(双手握持的长刃大剑,即后世陌刀雏形)居中,具装骑兵护住两翼,压向羌人营寨。
莫折天生热血沸腾,下令羌人全军出击,两军在黑水西岸十余里的战场上浴血厮杀。
崔延伯稳居前军指挥,号令严明,魏军在他的指挥下,此进彼退,运转自如,兵种配合,妙至毫巅,与羌人骑兵抗衡,丝毫不落下风。
羌人虽勇,却不习战阵,往往逞一时血气,狂呼酣战,冲击力固然极强,但厮杀多时不见魏军松动,锐气已先自堕了。
崔延伯见势,果断命重装步兵突进,人人身着重铠,挥舞数十斤的斩马剑,一剑劈下,人马俱碎,挡者披靡。
羌人大骇,连连后退,大呼小叫,挤作一团,已不成阵势。
崔延伯当即下令两翼重甲骑兵横击,将羌兵截为数段,全力围杀。
羌兵士气大挫,互相失去统属,各自为战,战局已然倾颓。
崔延伯大呼:“羌贼已败,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亲自催马突入前阵,身先士卒,奋勇厮杀。魏军大受鼓励,气势如虹,发力猛攻,羌兵于是大溃。
莫折天生看着败兵如潮,失魂丧魄,只得落荒而逃,魏军乘胜掩杀,追至小陇山才收势罢兵。
此战斩俘十余万,魏军一鼓作气收复岐州,陇山以东全部平定!
延伯勒众而出,天生悉众来战,延伯申令将士,身先士卒,陷其前锋。于是勇锐竞进,大破之,俘斩十余万,追奔及于小陇。——《魏书·列传·卷六十一》
箫宝夤不胜之喜,急忙报捷洛阳,北魏朝廷无不欢欣鼓舞,升任崔延伯为右卫将军,又命箫宝夤、崔延伯率军北上,征讨胡琛叛军。
却说此时,胡琛麾下大将万俟丑奴、宿勤明达围攻泾州已有月余,北魏泾州守将卢祖迁和崔延伯的老部下伊甕生坐拥六万魏军却连战连败,形势十分吃紧。
箫宝夤不敢耽搁,与崔延伯全军北上,火速来救泾州。
万俟丑奴也听闻了崔延伯在黑水大破莫折天生之事,忌惮魏军新胜和崔延伯的威名,便撤去泾州之围,收拢十余万叛军,屯驻在泾州西北七十里的原城。
两路魏军在泾州汇合,兵力已达十二万,其中还有重骑兵八千,军威大盛。
泾州,便是今日的甘肃泾川,也就是前一阵子以县业余足球队击败了北京国安的那个泾川,可见此地民风之骁勇。
此时,万俟丑奴见魏军重兵云集,颇感畏惧,只以小股骑兵骚扰,一击即走,不敢正面决战。
箫宝夤与崔延伯商议,崔延伯建言道:“泾州城外台塬开阔,敌人小股袭扰,我们既无法穷追,也根本不必管他,只需步步为营,以泰山压顶之势逼上,攻敌必救,直取原城,迫其决战,自可一战而定乾坤!”
箫宝夤早对崔延伯奉若神明,当即答应。
崔延伯极擅巧思,对工程器械很有研究,当年木轮浮桥困死了赵祖悦、王神念,如今又别出心裁,为了克制万俟丑奴的骑兵袭扰,他下令伐木造排。
木排足有两、三人高,用铁锁连接,挑选身强力壮的兵士背着木排行军,只要有骑兵奔袭,竖排为墙,片刻间就成为营寨,号称“排城”。
排城以步骑在外,辎重在内,浩浩荡荡,沿着黄土高原北上。
伐木别造大排,内为锁柱,教习强兵,负而趋走,号为排城。战士在外,辎重居中, 自泾州缘原北上。——《魏书·卷七十三·列传第六十一》
因为有了“排城”作为依托,魏军步兵、骑兵都可以发挥出最大战力,胜则尽情追击而不必考虑后路截断,败则倚城坚守,无往不利。
万俟丑奴亲自率军来迎,登高眺望,见了这气势雄浑的移动大城,也是惊骇万分,先后派出多股部队前去袭击,都被崔延伯击败,眼见魏军步步紧逼,不禁一筹莫展。
万俟丑奴身后闪出一人,道:“大哥,小弟有一计可破此城!”万俟丑奴看去,却是麾下猛将,也是他的堂弟,名叫万俟道洛。此人有勇有谋,骁勇过人,万俟丑奴对他素来倚重。
待听闻万俟道洛一番言语,万俟丑奴和宿勤明达都不禁大喜,连连称赞。
却说萧宝夤、崔延伯督率排城,向北行来,忽听军士禀报:“有数百叛军前来投降。”箫宝夤命打开排城,让这些降兵进入,为首之人正是万俟道洛。
万俟道洛向箫宝夤献上降书,说:“朝廷军威浩大,他们为之震慑,乞求投降,希望能苟全性命。”
此时箫宝夤和崔延伯连战连胜,已有了骄敌之心,一时不辨真伪,就命万俟道洛在排城以西屯驻,待大军回返时再作处理。
万俟道洛心中窃喜,自率数百军士绕到排城西侧,暗自准备。
这时东北方号角之声大作,数万叛军裹挟着漫天黄沙,呼啸而来。
崔延伯微微冷笑,心道:“这些叛军袭扰不成,终于忍不住要来决战了。”当即主动请缨,率八千重甲骑兵迎头扑上。
叛军虽多,但毕竟以各胡族牧民混杂而成,除了马匹,其他装备都十分粗劣,哪里挡得住生龙活虎、装备精良的北魏重骑,顿时支撑不住,厮杀一番后便溃不成军,急急往北逃窜。
崔延伯大喜,一边率骑兵掩杀,一边命排城加速推进,务必全力以赴,毕其功于一役。
但此时崔延伯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排城全凭人力移动,如果缓缓进军,步调一致,自然无妨。一旦加快速度,必然有先有后,有快有慢,势必出现缝隙。
万俟道洛等的就是这一刻,眼见排城出现漏洞,立即拔刀在手,吼声如雷:“杀!”率数百死士自缝隙处攻入。
与此同时,万俟丑奴、宿勤明达全军折返,四散开来,避过崔延伯主力,猛攻排城。
排城中的魏军腹背受敌,顿时大乱,四面八方都出现缝隙。
叛军纵马突入,箭矢如雨,又有万俟道洛在腹心处东奔西突,里应外合,一时死伤惨重,全面崩溃。
箫宝夤勉强部勒士卒,抛弃排城结阵自守,缓缓撤退,待撤回泾州一清点,已经折损两万余人。
有贼数百骑来降,宝夤、延伯谓其事实。宿勤明达率众自东北而至,乞降之贼从西竞下,前后受敌。延伯上马突陈,便尔遂北,兵力疲怠,贼乃乘间入排城,大败,死者二万。——《魏书·卷七十三·列传第六十一》
崔延伯大为悔恨,但并不气馁,在泾州略加修整,又向箫宝夤请战。
箫宝夤踌躇不决,道:“延伯将军,今日我军大败,士卒死伤惨重,疲敝不堪,你连夜再攻,恐怕很难奏效。”
崔延伯慷慨道:“我军虽败,但还有十万之众。贼寇获胜,必然松懈,此时再攻,正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我只需要三万兵,必可反败为胜!”
箫宝夤见他执意要去,只得答应,让他挑选了三万精锐士卒,趁夜出发。
崔延伯命军士人衔枚、马摘铃,急速北上,直扑原城城下的叛军营寨。
果然,因为今日大胜,谁也没想到崔延伯竟敢当夜就发起反攻,守备极为松懈。
崔延伯一声令下,三万魏军一齐掩杀,夺营拔栅,冒火突烟,杀声如雷。叛军措不及防,死伤惨重,亡命向原城逃去。
此时万俟道洛也在营中,见魏军势如潮水,一惊之下,马上命军士将金银财帛随处抛洒,扔得满地都是。
一直以来,魏军士兵的军纪就比较松弛,见了这么多财物,哪里有心杀敌,一起去捡拾财物。崔延伯虽拼命约束,却不能制止。
万俟道洛得此机会,立即组织剩余的叛军反攻,先前溃退的叛军也纷纷回身反击,一时间,刀光剑影,混战不休。
而城中万俟丑奴、宿勤明达也得知城外遇袭,急忙挥军杀出,将三万魏军包围。
崔延伯眼见功亏一篑,不禁悲愤交加,兀自往来驰骋,组织魏军突围。
万俟丑奴见魏军在崔延伯的号令下不断汇拢,已有渐渐重新结成阵势的苗头。
他知道只要让魏军结阵成功,必然战力倍增,阻挡不住,索性把牙一咬,也不顾阵中还有叛军同袍,连声大喊:“放箭!放箭!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一时间,箭矢破空,如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射来。
凄厉的羽箭破空之声和沉闷的箭矢透体之声,以及中箭士兵的惨呼声交织成一片,无数魏军纷纷倒下。
崔延伯一边舞刀格挡,一边大呼:“盾刀兵到外面布阵!”
万俟丑奴部下大将尉迟菩萨在火光中觑见崔延伯身影,悄然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崔延伯本就战斗了一天一夜,力气渐渐不支,刀法一缓之际,那箭已直射入胸口。
崔延伯一个踉跄,以刀柱地,又见四面魏军纷纷中箭倒地,不禁沧然泣下,仰天悲呼:“大魏呀大魏,你怎地到了这个地步?我崔延伯死不瞑目呀!”话音未落,更多的箭矢如飞蝗密雨,一齐射来。
霎那间,崔延伯身中数十箭,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延伯复出袭贼,大破之,俄顷间平其数栅。贼皆逃遁,见兵人采掠,散乱不整,还来冲突,遂大奔败。延伯中流矢,为贼所害。——《魏书·卷七十三·列传第六十一》
至此,北魏末年三大名将奚康生、杨大眼、崔延伯均已死去,北魏这艘巨船载沉载浮,也已到了倾覆的边缘。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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