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短篇小说

老舍

一、短篇小说要有严谨的结构

怎么写短篇小说，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自己就没写出来过像样子的短篇小说。这并不是说我的长篇小说都写得很好，不是的。不过，根据我的写作经验来看：只要我有足够的资料，我就能够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它也许相当的好，也许无一是处。可是，好吧坏吧，我总把它写出来了。至于短篇小说，我有多少次想写而写不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仔细想过了，找出一些原因：先从结构上说吧：一部文学作品须有严整的结构，不能像一盘散沙。可是，长篇小说因为篇幅长，即使有的地方不够严密，也还可以将就。短篇呢，只有几千字的地方，绝对不许这里太长，那里太短，不集中，不停匀，不严紧。

这样看来，短篇小说并不因篇幅短就容易写。反之，正因为它短，才很难写。

二、写短篇要做到字斟句酌

从文字上看也是如此。长篇小说多写几句，少写几句，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短篇只有几千字，多写几句和少写几句就大有关系，叫人一眼就会看出：这里太多，那里不够！写短篇必须做到字斟句酌，一点不能含糊。当然，写长篇也不该马马虎虎，信笔一挥。不过，长篇中有些不合适的地方，究竟容易被精采的地方给遮掩过去，而短篇无此便利。短篇应是一小块精金美玉，没有一句废话。我自己喜写长篇，因为我的幽默感使我会说废话。我会抓住一些可笑的事，不管它和故事的发展有无密切关系，就痛痛快快发挥一阵。按道理说，这大不应该。可是，只要写的够幽默，我便舍不得删去它（这是我的毛病），读者也往往不事苛责。当我写短篇的时候，我就不敢那么办。于是，我总感到束手束脚，不能畅所欲言。信口开河可能写成长篇（文学史上有例可查），而绝对不能写成短篇。短篇需要最高度的艺术控制。浩浩荡荡的文字，用之于长篇，可能成为一种风格。短篇里浩荡不开。

同时，若是为了控制，而写得干干巴巴，就又使读者难过。好的短篇，虽仅三五千字，叫人看来却感到从从容容，舒舒服服。这是真本领。哪里去找这种本领呢？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要紧的是知道的多，写的少。有够写十万字的资料，而去写一万字，我们就会从容选择，只要精华，尽去糟粕。资料多才易于调动。反之，只有够写五千字的资料，也就想去写五千字，那就非弄到声嘶力竭不可。

我常常接到文艺爱好者的信，说：我有许多小说资料，但是写不出来。

其中，有的人连信还写不明白。对这样的朋友，我答以先努力进修语文，把文字写通顺了，有了表现能力，再谈创作。

三、您所知道的必须比要写的多

有的来信写的很明白，但是信中所说的未必正确。所谓小说资料是不是一大堆事情呢？一大堆事情不等于小说资料。所谓小说资料者，据我看，是我们把一件事已经咂摸透，看出其中的深刻意义——借着这点事情可以说明生活中的和时代中的某一问题。这样摸着了底，我们就会把类似的事情收揽进来，补我们原有的资料的不足。这样，一件小说资料可能一来二去地包括着许多类似的事情。也只有这样，当我们写作的时候，才能左右逢源，从容不迫，不会写了一点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记忆中只有一堆事情，而找不出一条线索，看不出有何意义，这堆事情便始终是一堆事情而已。即使我们记得它们发生的次序，循序写来，写来写去也就会写不下去了——写这些干什么呢！所谓一堆事情，乍一看起来，仿佛是五光十色，的确不少。及至一摸底，才知道值得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本来嘛，上茅房也值得写吗？值不得！可是，在生活中的确有上茅房这类的事。把一大堆事情剥一剥皮，即把上茅房这类的事都剥去，剩下的核儿可就很小很小了。所以，我奉劝心中只有一堆事情的朋友们别再以为那就是小说资料，应当先想一想，给事情剥剥皮，看看核儿究竟有多么大。要不然，您总以为心中有一写就能写五十万言的积蓄，及至一落笔便又有空空如也之感。同时，我也愿意奉劝：别以为有了一件似有若无的很单薄的故事，便是有了写短篇小说的内容。那不行。短篇小说并不因为篇幅短，即应先天不足！恰相反，正是因为它短，它才需要又深又厚。您所知道的必须比要写的多得多。

四、人物与景物勾勒需简练

是的，上面所说的也适用于人物的描写。在长篇小说里，我们可以从容介绍人物，详细描写他们的性格、模样与服装等等。短篇小说里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容纳这些形容。短篇小说介绍人物的手法似乎与话剧中所用的手法相近——一些动作，几句话，人物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当然，短篇小说并不禁止人物的形容。可是，形容一多，就必然显着冗长无力。我以为：用话剧的手法介绍人物，而在必要时点染上一点色彩，是短篇小说描绘人物的好办法。

除非我们对一个人物极为熟悉，我们没法子用三言两语把他形容出来。在短篇小说里，我们只能叫他作一两件事，可是我们必须作到：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会作这一两件事，而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偶然地作了这一两件事，更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作这一两件事。即使我们故意叫他偶然地作了一件事，那也必须是只有这个人才会遇到这件偶然的事，只有这个人才会那么处理这件偶然的事。还是那句话：知道的多，写的少。短篇小说的篇幅小，我们不能叫人物作过多的事。我们叫他作一件事也好，两件事也好，可是这点事必是人物全部生活与性格的有力说明，不是他一辈子只作了这么一点点事。只有知道了孔明和司马懿的终生，才能写出《空城计》。假若事出偶然，恐怕孔明就会束手被擒，万一司马懿闯进空城去呢！

风景的描写也可应用上述的道理。人物的形容和风景的描写都不应是点缀。没有必要，不写；话很多，找最要紧的写，少写。

这样，即使我们还不能把短篇小说写好，可也不会一写就写成长的短篇小说，废话太多的短篇小说了。

以上，是我这两天想起来的话，也许对，也许不对；前面不是说过吗，我不大会写短篇小说呀。

（选自《老舍谈写作》）

真切呈现让小说更加生动形象

呈现和叙述，是小说创作的两种方式。在小说写作中，何时需要呈现，何时需要叙述，并没有特定的规则。当文章的风格确定之后，我们就知道如何选择“呈现”和“叙述”。

事实上，小说更多以“呈现”的方式出现在读者面前，而不是用“叙述”。因此有人说：“小说并非叙述，而是呈现。”

在小说创作中，场景是不可缺少的。作者在小说中呈现出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在场景中，作者没有平铺直叙地讲述一个人的个性，而是用人物的行为体现人物的性格，用事实来展现人物的成长。这种表现方式就是一种呈现。

一、呈现与叙述的区别

我们讲述某个事物，可能会用简单的语言去叙述，这样看起来特别精略。也可以用一个个场景去描述，通过场景把某种情感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比如，我们想要描写一个人高兴，有两种写法。

第一种写法是：

她今天心情很好，非常开心。

第二种写法是：

她哼着流行歌曲，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不时地还停下来，在路边摘几朵鲜艳的野花，插在自己的头上，眼角眉梢都挂着一丝俏皮的笑意。

从这两种表述方法来看，第一种比较直接，是典型的简单叙述的方法。第二种方法给读者呈现出一幅画面，虽然没有点明这个女孩很高兴，但从她的行为举止、外在表现，能够看出她高兴的心情。这是一种间接描写呈现的方法。

简洁有时并不是一种很好的表现方式，特别是对于小说和故事而言，更是如此。

叙述相对来说比较直接，直接告诉读者是怎么一回事。但呈现则是通过营造一种氛围，描写一幅画面，让读者深入其中，自己去体会，去感觉。

呈现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写作方式，也是一种魔法，作者应该让其充分发挥魔力。要让读者在阅读故事或小说时，能够感受到作品中的人物、背景、场景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能够让读者慢慢去体会和感受，而不是直接告诉他们。

简短的事实性叙述，远远比不上亲身经历这一事件来得更加真切。所以让读者亲身感受过程，感知细节，感觉温度，感触冷暖，才能感同身受。

二、何时呈现，何时叙述

小说描写人物，讲述故事情节的基本逻辑是：人物如何从A点移动到B点，人物角色行动的时间顺序是什么，情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对于故事来说至关重要。

而要让这一切变得生动形象、惟妙惟肖，让读者感觉身临其境，关键在于描写。将人、事、物呈现出来，而不是简单地叙述，是作品成功的关键。

叙述能够向读者提供大量的信息，以便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故事。而呈现不仅能够传递信息，更能让我们了解小说人物的态度及其价值观。

通过对人物进行描写，增加戏剧性和画面感，向读者呈现出人物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而不是直接告诉他们人物此时此刻的心情。

作者一定要将读者带入到故事中，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让他们感同身受，并联系自身境遇，对事件和人物有更深的理解。用叙述很难达到这一点，而用描写呈现给读者的画面，就会栩栩如生。

想要让读者喜欢主人公，并鼓励他们在困难中不断前行，就需要作者将人物形象及其困难处境描写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浓墨重彩进行描写之后，紧接着跟上短促而有力地铺叙事实，突然的峰回路转，最能够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前面小心翼翼地布局，详尽细致地描写，其实都是为了后面突如其来的转折。

在故事或小说的写作中，我们一定要在细致复杂地描写之后，紧接着就开始短促有力地叙述。

一旦开始写故事，不管是在思维上，还是写作时，都要根据特殊需要或者环境要求，在潜意识里做出何时呈现、何时叙述的决定。但要注意，呈现一定要多于叙述。

三、千万不要重复进行叙述

在小说创作中，人们总喜欢向读者叙述此前已经呈现过的内容，这样就是画蛇添足。

如果想要知道是不是重复，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反问自己，在每次要传递新形象或描写新情景时，是否再次叙述了前面已经呈现出的内容。如果是，就必须舍弃那些多余的内容。

当一些叙述不经意间溜进了画面和场景中，会让人感觉妙不可言，余音绕梁。这正是呈现与叙述之间最显著的差别。

呈现与叙述相结合，需要贯穿整个小说。我们可以凭着直觉决定何时呈现，何时叙述，但要注意，一定要经常反问自己，在特定的文章或画面中，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会不会更好。比如用呈现代替叙述，或者用叙述代替呈现。

在创作小说中，一定要有效地把呈现与叙述结合起来，而不要让故事读起来像是一篇报道或者总结。避免将小说写成报告的最好方式是，在撰写过程中加入大量的描写，并时不时地穿插一些叙述，让叙述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使故事更加生动形象。

行动胜过一切言语。这不仅仅体现在个人的言行举止中，也体现在写作中。对描写而言，更是如此。

（亦然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