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向天歌/文
已经腊月年关了，从不同乡村来到县城打工的人们，纷纷置办了许多年货，大包小包，肩扛手提地赶回家去了，只有老刘仍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还在无依无靠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飘啊飘……
老刘试探着推开丽都休闲会所的玻璃门，看见弧形的柜台上坐着两位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
那位染了黄头发的女子看见老刘穿得土里土气，萎靡不振，就不屑一顾地打发他说：“你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赶快出去吧！”
老刘对那女子的话充耳不闻，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没有细想，把破旧不堪的二胡往小肚子上一架，不由分说就拉了起来。
随着一阵沉闷浑浊的二胡独奏乐曲，老刘扯开破锣似的嗓门吼起来：“进得们来棂窗开，玉帝赐福送喜来！一送父母福寿长，二送财宝装满筐……”
虽然老刘唱得很用心、很卖力，但是柜台上那两位女子却被他蹩脚的演技引逗得嗤嗤笑出声来。“别唱了！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听你唱这陈词滥调？”另外一位女子很不耐烦地劝阻道。
不管那女人怎么憎恶他，怎么重言重语地制止他，老刘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硬是厚着脸皮把他依据当地剧种“高山戏”曲调改变而来的曲子“十送”一句不落地给唱完了。
老刘心里想：这“十送”实际上全是恭喜人家四季发财、生意兴隆、吉祥如意的喜话。俗话说：“三句好话当钱使。”快过年了，他提前给人家送上祝福的喜话，世上还有谁不爱听好话呢？每当他给人家唱完“十送”之后，得到几元或者十几元钱的施舍也是应该的啊！
“你怎么还赖着不走啊！”那位女人又毫不客气地向他下逐客令。老刘有些难为情地辩解道：“我刚才唱了那么多好话，你们来年一定会行大运、发大财，生意越做越红火啊！”其实老刘还想说，就凭我这一大堆喜话，你们说啥也应该对我有所表示才对呀！可是话一出口却走样了。
听完老刘一番诉说，看见他迟迟不走，那位黄头发女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拉开柜台下面的小抽屉，取出一张半新不旧的五元纸币，递到老刘手里，催促他说：“这下总可以了吧！快走、快走！”
老刘悻悻地拉开亮堂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攥在手里的那五元钱，想起那两位年轻女人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还有她们那轻蔑的笑声，老刘心里怪不是滋味。干脆重操旧业，或者另找个活儿干吧！可是自己都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体力一天不如一天，还不间断地咳嗽，重一点的体力活儿已经干不动了啊！
老刘最早跑到城里来谋生，就是早出晚归地拽着一辆架子车帮城里人往家里拉那些刚买的米面油，从粮油门市部拉到住宅小区的楼下，再扛上米、面袋子、提着油桶爬几层甚至十几层楼梯，送货进门，一趟能得到十元乃至十几元钱的报酬。
倘若那天多遇上几个叫人力车的市民，多跑上几趟，还能靠出苦力挣到一百多元。老刘心里想，尽管苦点累点，但是自食其力挣钱，花起来也舒坦。
这天傍晚，街道上的车流、人流渐渐地密集起来，老刘把人力车停靠在狭窄的巷道口，他有些焦急地等啊盼啊，多么希望这时候还有人来叫他拉东西啊！可是叫他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看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各回各家了，自己也该回家了，明天还要早点出门揽活哩！老刘暗自思忖，把帆布带子往肩上一搭，两只胳膊掌着车杆，拉着车子夹杂在来往穿梭的车流人流当中。
“架子车！架子车！等一等！”老刘正拉着人力车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一阵显得沉重的老女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老刘马上抬起车杆停下车，胖乎乎的穿着桔黄色工作服的老年女人已经站在架子车旁边，地上放着装得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还有厨房里用的菜板、案板等杂物。“这些都是今儿托村里人从家里捎过来的，给我拉到钟楼滩，这得多少钱？”
老刘一看女人要他拉的东西，就知道这女人跟他一样，也是进城打工的，只是人家好歹还当上了清洁工。“虽然路有点远，可都这时候了，工钱你就看着给吧！”老刘觉得傍晚碰上拉东西的很不容易，就随口说道。
说话间，老刘赶忙把搁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放到人力车上，起身拉车赶路。跟随在老刘车杆旁边的胖女人问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里歇着，还跑进城里，难过啥哩？”
老女人这一问还真戳到了老刘内心的痛处，老头子心里当下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一齐向上翻涌，可是却一时感觉不出到底是啥味儿来。他不愿意向女人诉说自己那些伤心的往事，就反问女人说：“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呀，怎么不在家里享福，跑出来遭啥罪哩？”
女人有些情绪激动地说：“不瞒你说，儿子领着媳妇到新疆务工去了，剩下我们两个孤老头子，在家闲得闹心，就进城打工来了。”
老刘拉着人力车一边走一边和女人聊着，女人告诉他，她和老伴儿在城里当清洁工两年了，他们夫妻俩承包了几条街道的清扫管护工作，眼下几个清洁工已经忙不过来了，急需再找几个踏实可靠的清洁工人。女人对老刘说，看你也挺忠厚实在的，还是不要再拉人力车了，来当清洁工人吧！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每月有一笔稳定的收入，比拉人力车强多了！
老刘被女人的一番好意打动了，他问女人扫大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工资？女人说，上岗后每月1000元，干得好了还会增加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女人在钟楼滩的家里，女人的老伴儿出门来迎接。
老刘看到老两口租住的房子比他租的房子宽敞豁亮多了，他住的那房子是人家一间地下室，狭窄得搭过一张单人床之后便没有任何空间了，低矮潮湿昏暗，简直不如有钱人家的狗窝。老刘卸完了车上的东西，女人给了他二十元钱，他硬是退回去了十元钱。临走，女人问他：“扫马路的事，还干吗？”
老刘实在不好回绝人家，他觉得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自己又很希望有一分相对稳定的工作。就对女人说：“干！”女人说：“那好！明天早上六点钟在盘旋路街心花园等我！”
就这样，老刘成了一名清洁工。他每天雷打不动，早上六点钟就得赶到盘旋路，在那位胖女人的带领下，与另外几位同样来自山村的老清洁工一道清扫街道。
老刘借着路灯的光亮，看到扔得满地都是的纸屑、果皮等杂物，就急忙清扫起来。盘旋路东西延伸的两条主街道，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个体户摆起长蛇阵一样的地摊儿，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琳琅满目的首饰挂件，吸引人们在地摊前流连忘返。繁华的夜市把脏乱的街道扔给了这些清洁工。这时，就有许多外出跑步的人匆匆经过，如果老刘们的动作慢了，街道在行人大量出现之前还没有扫完，就会招来人们无端的指责和辱骂。
就这样，早出晚归，风雨无阻，老刘干了两年的清洁工。他干活扎实卖力，领班老女人经常夸奖他。慢慢地每当他正在扫地的时候，感到呼吸很急促，接着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到县医院检查。医院大夫说，他肺部长期受到灰尘侵害，已经不能再干扫街道的事情了。
老刘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身体是活着的本钱，要是因为挣钱而废掉了身体，那就得不偿失了。说实在的，自己虽然活得很苦很累，但是他却不愿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啊！他给老女人说明了原委，辞掉了清洁工那份工作。
老刘茫然无顾地在街上走着，突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寻声望去，看到前边不远处的巷道口，十几辆窗玻璃上贴着喜字的小轿车一字儿摆开。老刘知道，这是主人家正给儿子办喜事，何不乘兴沾点主人家的喜气儿呢？他跟着迎亲队伍来到一所并不宽展的居民小院。
主人家住着一栋两层楼房，帮忙的亲戚朋友们从一楼客厅到二楼新房来往忙碌了一阵，就陪着新郎新娘到酒店招呼客人去了。只剩下老两口子在一楼照管着家里的琐事。
看着满脸喜气、神采奕奕的新郎官，老刘油然想起他的儿子，心里又一次涌起一股酸楚的滋味。都怪他太无能了，竟然连儿子娶个媳妇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啊！
老刘几十年赖以生存的那个村庄叫黑石崖，蜿蜒盘旋的羊肠小道像蛇一样从山脚缠绕到山顶，几十户人家的房子全都紧贴在像牛脊梁一样的山背上。村庄背靠一座被森林包裹起来的大山，一块块陡坡地斜挂在林子边缘，常有野猪、狗熊、獾、野鸡等野生动物出没，村民们辛辛苦苦耕种的小麦、洋芋等庄稼常常被飞禽走兽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每年庄稼不够吃，就跑到新疆、宁夏等地务工，挣钱买粮吃。有的人家先是一两个人出门打工，在外面干上几年，干脆全家子都搬到外地，再也不回来了。
村子里的孩子上学要翻几座大山，不但路途遥远，而且还要租房子，成本很高。许多人家都是由孩子奶奶或者母亲去陪读，一来互相关照，二来孩子有碗现成饭吃。儿子在母亲的陪伴下读到了小学三年级，那年他母亲突然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左半身偏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老刘叫来几位邻居用担架把孩子他娘从很远的地方抬回来。这时候，女儿又恰好到了上学的年龄，尽管女儿也渴望上学，对上学的同伴流露出艳羡的神情，可是当乖巧的女儿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默默地担当起照顾母亲的责任。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辍学在家的儿子个子长高了，变得懂事了，更知道担当了。他跟着同伴们跑到新疆去打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都用在给他母亲看病上了。
在外面打工的那几年，儿子同甘肃武威的一个打工女谈起了对象。那年腊月年关，儿子领着那个女孩到家里来，说是让父母见个面。
女孩抬头一看还在山顶上的村子，心里就开始犯怵了，爬一阵山路抬头看一看山顶，一个劲地问儿子快到了没有，儿子说，马上就到！等到了家里，看到三间又低又矮的土棚房，床上还躺着个病人，心里更是凉透了。屁股还没放稳，水不喝，饭不吃，抬腿就走了。
儿子跟出去陪着她来到县城住下，那女孩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第二天就坐车回老家去了。儿子回家后，抱头就睡，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
后来，儿子年龄越来越大，他真有点熬不住了。经人撮合，跑到川坝里的村子，给喂着个水娃的寡妇倒插了门儿，当了上门女婿。
看见老刘还没走，新郎的母亲用异样的神情打量了一番老刘。“你怎么还不走啊？有什么事情吗？”老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要给你们吩咐喜话呢！
看到老母亲没有要拒绝打发他走的意思，老刘鼓足勇气闪身来到客厅。好在满脸喜气的老两口并没有表示不满，老头子拿过来一把小木椅让他坐下，端着一盘子喜糖让他吃。老婆婆还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让她喝。这让老刘心里热乎乎的，他伸手在盘子里钳出一颗糖来，喂到了嘴里。连忙接过了茶水端在手里。
老两口问老刘怎么吩咐喜话，老刘便把肩上挎着的二胡取了下来，再指了指胸前挂着的小扩音器。老两口立即明白过来，他是用这种方式谋生，示意他不用唱了，连声说人活着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临走时，老婆婆掏出十元钱给他，提示他这活计挣钱不容易，还是改行干别的吧。老刘从老婆婆手里接过钱的时候，他突然间眼眶里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的老伴来。
老伴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自从得病之后，更是经常为家里着想。硬是挺了过来，本来可以下地走路了。谁知病情又突然加重，半夜里他请来了几位邻居，准备抬到乡卫生院治疗。谁曾想，刚走到半路她就悄没生息地走了。
这天夜里，老刘先是拉了一阵二胡，接着又打开破旧的收音机听着秦腔，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酣睡里，他猛然看见老伴穿着一身新衣服慢慢地向他走来，边走边喊：“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呆在城里不回去！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被老伴的喊声惊醒过来，猛地一下坐起来，发觉刚才做了个梦！是啊！老伴叫他回去，那位老大姐却提示他改行！到底是回到山上去，还是改行继续在城里混，他自己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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