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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琴声

寂静的冬夜,听杨乐的口琴曲。口琴的琴声有一种特别的呜咽哑涩的颤动,即便是欢快的曲目,听上去也有一股自带的愁绪,正如眼下这首《情深意长》。 

但四十多年前父亲的琴声,是听不到这样的愁绪的。那时候经常停电,停电的冬天的夜晚,父亲就吹口琴。他吹得真好,好像除了杨乐,我再也没听到过谁吹口琴有他那么好的。他吹《牧歌》,我就看到“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他吹《北风吹》,我就看到“雪花那个飘”;他也吹《情深意长》,我好像就真的看到了“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停电的夜晚,是我的节日。除了吹口琴,父亲还会用手绢叠小耗子。叠好的小耗子有耳朵有尾巴,父亲会像变戏法一样,让它突然从手上消失,然后又突然地从衣袖里面钻出来,这一切总是让我目瞪口呆。父亲还会用蚊帐做幕布,在蜡烛的烛火前用手变化出各种手影,那些耳朵会动的小兔子,嘴会张合的大狗狗,头顶着大角的梅花鹿,总能逗得我咯咯直乐,笑着笑着,就睡过去了。一个三四岁孩童的梦里,会有着什么样的梦境呢? 

父亲是异乡人。大学毕业分配到母亲所在的小县城。父亲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是靠着他的两个当老师的姐姐拉扯大的,所以他也做了老师。那时候,上师范大学是国家包费用的,没有了父母的父亲,除了上军校,似乎也只有上师范这一条路了。而以他旧官僚的家庭出身,在那个时代,也是不可能上军校的。 

但父亲是开朗的,童年的不幸和家庭的出身没有给他留下阴影,他的心像风一样的自由,笑容像阳光一样的灿烂。父亲打得一手好篮球,从中学到大学,都是所在校队的第一主力。来到母亲的小县城,没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篮球圈里的核心。六十年代的边远小城,篮球是最有魅力的群众体育运动了,周六的晚上,县城的灯光球场组织比赛,场外观看的比场内奔跑的还要兴奋激动。青春,越是被禁锢,就越是蓬勃。那个总是远距离投篮命中、又或是从底线带球突破重围三步上篮命中的年轻人,该是很多青年男女的偶像吧。 

父亲被分配在偏远的夫子庙小学。从前的日色很慢,时光多得像学校门外团结堰的流水一样。没有课上的时候,父亲就弹风琴。许是从小在学校环境长大的原因,许是师范院校的必修课使然,父亲弹得一手好风琴。父亲弹《十送红军》,弹《珊瑚颂》,弹《草原之夜》,弹到忘我的时候,头微微向前倾斜着,半眯着眼睛。父亲弹着弹着,就和母亲私定了终身。 

那个时候的爱情简单,买一包糖分发亲朋好友,两床被子抱到一起,就算结婚了。母亲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婉转的歌喉犹如天边的百灵鸟。父亲一定是得意的,以至于姐姐出生的时候,最初的乳名就叫了“百灵”。父亲攒钱买了自行车,母亲坐在后座,姐姐坐在前杠上。再后来有了我,母亲就坐在后座上抱着我,姐姐还坐在前杠上。从父母教书的小学校到县城的山路起起伏伏,上坡的时候,我能听到父亲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下坡的时候,风灌进父亲的白衬衫,白衬衫鼓起来了,噗噗作响。那是五月的月圆之夜,太阳从西边正落下去,月亮从东山上正升起来,风柔软地扑面而来,带着暮色里的潮气和刺梨花的阵阵甜香。 

但大多数时候,我和姐姐都不能和父母在一起,我们跟着外公外婆,在县城的小学校念书。周一的早晨,早早的,父母推着自行车走了,我和姐姐站在街檐上望着,一直望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一大蓬荻花的后面。周六的下午,姐姐把我从幼儿园里接出来,我们就沿着上府街一直往北走,那是父母回家的方向。我们在城外找一个墙角、树根或者电线杆蹲下来,只要听到车铃声,就赶紧向路边张望,因为车铃声就是父亲和我们的联络暗号。在好多落空的奔跑张望之后,突然真的看到了父母的身影,那一刻,喜悦的欢呼冲破了暮色,连路灯在刹那间都变得格外明亮。 

那个年代不主张念书,老师如若太过认真教书,反而会被扣以罪名,但父亲不管。讲台对他而言似乎是个有魔法的地方,从最初时小学的语文算术,到后来中学的数理化,他总是能把枯燥的课本讲得活色生香,那些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化学分子式,在他的嘴里就好像童话世界里的人物一样栩栩如生,让人记忆深刻。闲暇的时候父亲把男孩子们分队编组,教他们学习打篮球;天热的时候就组织他们到团结堰游泳,或者夹紧双臂,像冰棍一样,从堰塘上的桥墩上跳下去。女孩子特别容易被辍学,出现了这种情况,走上十里八里,十次八次,也要去到这个学生的家里,只要能说服家长保住孩子上学,父亲就比什么都开心。乡村的孩子,淳朴得像一汪清水,早春田埂上的折耳根冒嫩芽了,用竹签挑开泥地,最肥嫩的一捧一定要送给老师;初夏栀子花开了,讲台上每天就都摆着将开的花蕾,那氤氲的香气,如同师生的情谊,在教室的上空弥漫不去。 

父亲手巧,闲暇之余,喜欢修理东西,谁家自行车坏了、收音机不响了,来找父亲,他总是乐呵呵地收下了、修好了、再乐呵呵地给人送回去。乡村学校新盖校舍了,整整一个寒假,父亲就一个人架着梯子给每个教室装电路,开学的时候,每个教室就都亮堂堂的。有一段时间,父亲对修钟表着了迷,一有时间就去一个修钟表师傅那里看人家修表,后来干脆自己置办了一个工具箱,里面都是些特别袖珍的修钟表的小工具。一开始是左邻右舍找他修钟表,到后来,找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修不过来了。母亲笑他,问他是不是要改行去修钟表,父亲仿佛回答又仿佛自言自语:现在学校三天两头地停课,说不定哪天教师队伍就遣散了,到时候就去修钟表吧。平生第一次,我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了忧郁。父亲修钟表的时候会在眼眶上嵌上一个放大镜,然后就全情专注在那些复杂的齿轮结构中,那一刻,外界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 

最愉快的暑假终于来了,父亲带回来烧杯、酒精灯、镊子、双氧水和染料,他要教我和姐姐做叶脉书签。我们选择长得特别粗壮结实的榆树叶和桂花树叶,问外婆要来烧碱。父亲兑好碱水,把叶子和碱水放到烧杯里用酒精灯煮,一边煮一边用筷子轻轻扒拉。煮好的叶子冲水后晾在玻璃板上,用旧牙刷轻轻刷,把腐烂的叶肉刷掉,而叶脉完整保留。煮叶子看火候是技术活,刷叶子却是绝对的细致活,我和姐姐十有八九都失败了,偶尔成功的也只能是桂树叶,细致的榆树叶从来都没成功过,但父亲总能把握好力度,一会儿就能刷出一片来。我们父女三人齐心协力,半天功夫,总能刷出二、三十片来。刷好的叶子交给父亲,他会用双氧水漂白后,再染上粉的、蓝的、红的颜色,夹在旧书里让它们慢慢变干,最后再在叶柄上系上同色的丝线。那些五彩缤纷、薄如蝉翼的叶脉书签陪伴我读过一本又一本的书,走过一程又一程的路,在岁月的长河中振翅飞走,全部都无影无踪了。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而感激的心”。那条开满刺梨花的山路,曾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但是,却再也没有能够走回去。一九七八年落实教师政策,父亲回到了县城的高级中学。四年后,姐姐离家求学,再五年,我也离家北上求学。岁月流逝,世事纷繁,一切已面目全非,但那些人生最初的记忆,其实始终就在心底,从未曾离去,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从时光的长河中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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