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的清明节

作者 | 宋晓梅

这是一个晴朗有风的天气，山上的树已显出绿意，毛茸茸的叶片缀满枝头。阳光很好，干净明亮，很温暖。一顺排开的是祖先的坟冢，稍低处，一座黄土裸露，还未长满青草，前面垒满砖块的凸包就是正月里才为她起的坟头，我与她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将来她要去的地方，死亡是可以提上日程的话题，尽管我纤弱敏感的神经一直回避这个话题。其实，从2015年马蜂蜇她的那回起，我与她就一直面临着这个话题。从那一年起，她经常遇到险情，两次救护车抢救，于是我白天黑夜从不关手机。

空气很干燥，积年堆积的落叶松脆易燃，我们小心翼翼地用铁耙扒开覆盖的落叶，轻轻地点燃纸钱香烛，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在这个土包面前，但知道她可能特别惧怕，尤其这两年，她越来越害怕一个人独处。因为她一直是一个人，在孤独的深寒里，在无依的岁月里，一直都是她独自自己面对，曾经她以为将来有一天子女们会让她幸福而踏实，我也以为。

从太公辈们的坟头下来，来到我父亲的坟前，打火机不见了，我伸手问她要的时候，她一愣神，显出痴呆的茫然的神情，完全不知放在哪里，我们上去找到，在父亲的坟头祭奠，她望着属于她将来的那个领地说：天气太干燥了，我找了几个柏树还在对面地里，今天栽不成，再放树就枯了”，我不想回避这个话题，就说：”漫山遍野都是树，你还栽什么树”，“还是要栽柏树的”，我没有接话，将来我肯定会给这里栽上万年松柏，还在这里用砖砌起平台，方便跪拜。

她总是顾虑重重，每一件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事，在她那里就是忧心不已的大事，这些年我承揽了她所有的事，除了陪伴。但她觉得我是给她办了许多事，但我经常有怨言，她也觉得她麻烦了我，拖累了我。我在尽心尽力办这些事的时候，确实怨怪过她，她几乎帮不上我什么忙，我的世界有她没有经历过的险恶，以她的简单，没有应对之策，我不想让她知道。埋怨过后，我终是后悔的，我的怨怪其实深究起来，是在于愤怒自己的软弱和无力，我与她都是孤独的。我缺失父母之爱，父亲去世太早，而她就像一轮清寒的月亮，没有光源和热量来源，我与她只是相依靠近。于是，长大后的我并不踏实宁静，时常会流泪。

她以为我们长大了，她就会有依靠，小时候，我也这样认为。等我长大了，才发现世事原来是这般不由人想象。我也是个弱者，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赤手空拳，脚打拳踢，狼狈不堪地应付着世界。而我的幸福，就像一个从小手中就没有玩具，只能艳羡着别的小伙伴玩的那么开心，有一天我终于得到了一只属于自己的玩具，那些昔日我羡慕的同伴，是不允许我得到的，她们扑上来抢了，扔了。她们觉得我只能艳羡，不能拥有，她们觉得我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最舒服。这就是人性嫉妒的恶，其实，她一生何尝不是不断遭遇这样的恶。只不过我读过许多书，对事情参的通透，说的出来，也写的出来。她读书不多，见得世面比她多些也不多，即便有苦也想不明白，说不出来。

她终究是一个老去的，在弟弟的城市，她是失语的，不会表达，也不敢表达她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呆了一段时间，也终是不能待下去，家用电器，乘坐电梯……这些事她都感到吃力，城市偌大而空阔，然而不能承载她的安心，她离开城市回到农村。

弟弟在那样大的城市举目无亲，他也很软弱，沮丧的时候他无处可去，一点温情可能会让他沦陷，他终究没有把握好他的生活，生活把他颠簸在汪洋上，他驾驭不了，于是他给母亲电话，一天一个，要的就是心灵里最后的那点依靠，他比我更怕母亲离去。父亲离去，他刚六岁，一个男孩子的成长缺了一个男性的榜样和力量，他有些软弱。

我的狠话，蛮狠态度，其实是对母亲不断提醒我她会离开，我的无力而产生的气恼。母亲觉得我很强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很无能，我很害怕，我不敢得罪每一个人，我觉得我还能有一点点幸福，全在于我特别能忍耐。即使有一点点幸福我也不敢声张，就像先生买冰箱给我，我很开心。但楼下的女人们就会不舒服，她们或指使她的男人为她扫地拖洗地板，我是不敢那样指示任何人的，只会自己闷头扫地，扫完客厅，扫阳台，戴着毛巾帽子，尘土飞扬。她们须得觉得将我比下去了，她们才开心，我是怕这些女人的。她们也撺掇先生跟我吵架，她们心里才舒服。我的孩子，并不同情我，他觉得我不让玩手机、看电视很烦，我的软弱于他有时也是好欺负，因为我既无力反抗，还很渴望他给我的温情。有一天我决定不理他，那一个月我不替他开灯，不洗他的臭袜子。我决定不迁就这样的温情，因为我看的太透，我们姐弟对含辛茹苦养育我们的母亲，并不全是感恩，滚滚红尘，世事艰难，每个人都在挣扎，无暇顾及他人的。人其实一直是孤独的，只能自我拯救。我是孤独无依的，从生下的那一刻就注定的，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只能在命运的安排下，忍耐顺受。

在我们将要离开山林的时候，弟弟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你姐姐也在一起，但我们姐弟没有说话，中年的人生各有其苦，不说也罢，相隔千里，谁也帮不了谁，都各自扛着吧。

十座坟，我们生怕引起山火，小心翼翼点燃香蜡纸钱，用了将近二个小时才祭奠结束。

正午的阳光依然很明朗，只是风很大，山林里到处是兰草花，抽出五六朵花苔，再过十几天，漫山幽香，寻兰的人踏遍青山，遍寻芳踪，这块家族之地会找到，手执兰花，满心欢喜，阳光撒满林间，光和同尘，吉祥安康。

写着这样的文字，她仿佛有感应似的打来电话，接通她说是，手机放在兜里无意挤压按响了，我让她注意安全，她说我方才找到一把鱼腥草，满心欢喜。她好着，快乐着，写到这会，我还是开心了，心地清明，天地安泰。

这一天是2019年3月30 日，我幸运我的安心依然还在，于此，更珍惜每天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