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听古琴，写《琴断》 | 关注

邱华栋  短篇小说《琴断》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1期

选自《清明》2019年5期

邱华栋

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西峡。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篇。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

自白

No.1

New Arrival

听古琴,写《琴断》

文 | 邱华栋

《琴断》是我写的历史武侠小说系列中的一篇，此前已经发表了《剑笈》《击衣》《听功》等几篇，大都是取材于中国某个历史时段的人物和故事。写上十篇，会出一本也许叫作《十个武侠客》的小说集。曾有一位评论家批评我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喜欢一组组写，图谱式地贪多嚼不烂。其实，我就是喜欢用多个拼图般的侧面来显示题材本身的丰富性，类似回旋曲那样不断回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写一组组的小说。

作为一个写作时间超过了三十年的作家，题材的转换、不断寻找新的写作资源，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也不喜欢被读者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作家。更何况，中国作家的写作资源是那么丰富，无论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有时候我们浑然不觉这一点。

《琴断》取材于大家耳熟能详的嵇康的故事。

我写作时习惯听音乐，而且还不能有歌词，听歌也可以，但不能是汉语，不然那歌词就把我写作的思绪带飞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一边听摇滚乐、爵士乐一边写作，为了让小说语言也能找到音乐的语调和年轻人的感觉；三十岁之后，我听的都是古典音乐；四十多岁之后，我听得更多的，则是古琴了。这与成长和变化的心境有关，也与我的写作习惯有关。我的写作常年都是业余的。从工作状态迅速转换到写作状态，音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背景音乐在书房里一响起来，我很快就入定了，忘记工作的繁杂，进入写作的澄明状态——这是我的秘密，今天算是老实交代了。

我常听的古琴曲就有《广陵散》，听多了，就想象起嵇康，眼前就浮现出嵇康打铁的样子，以及钟会前来拜会他的情形，然后就出现了一个少年侠客，无名，他在嵇康被杀之后来到了四川，用嵇康的那把琴的琴弦，杀死了钟会——我的想象就这么在古琴的乐曲中四处飘散，浮想联翩着把这篇小说写出来了。

这就是《琴断》的诞生。

宋 赵佶 《听琴图》

赏读

No.2

New Arrival

琴断

文 | 邱华栋

回到了山阳县，嵇康就认真地把我师父石百丈留给他的那块上好的梧桐木，制作成了一架七弦琴，命名为“清远”琴，在琴首处写上这两个字。

他告诉我：“这张琴，做好了。你石师父给我留下的这块木头真好。琴木很重要。相传，蔡邕有一次在苏州游历，偶然碰到一户人家，正在烧木头做饭，他听到了从厨房那里传来的桐木燃烧时的爆裂声，闻到一阵阵梧桐木的香气，就赶紧让人从厨房的灶膛里把还在燃烧的桐木取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块制琴的好木头。蔡邕就把这块烧焦了一部分的桐木，制成了一张闻名于世的‘焦尾琴’，弹出来的琴音果然不同凡响。”

“别的木头也能制作琴面板吗？”我问嵇康。

“檀木、乌木、松木做琴面材料也不错。峨眉山和黄山的木头都很好，在风雨中浸染，得岁月之精华，都可以拿来做琴。”

我看到嵇康制作的这把琴，在面板的外侧，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圆点。我数了数，一共十三个。“这圆点就是徽吧？”

“是徽。徽是音阶的标志，可以用玉石、金银，也可以用鸟兽的骨头来制作。至于琴弦，好的琴弦要用蚕丝制作而成。献帝时期，有个寡妇晚上睡不着，就偷窥隔壁邻居家里养的蚕结茧，结果，那蚕很有灵性，结成的茧形状也像这个寡妇的面容一样，十分愁苦。巧的是，蔡邕刚好买回来那蚕茧制作琴，缫丝后制作琴弦，张在琴面上之后，弹奏起来，竟然带着寡妇才有的哀愁、幽怨、孤独和伤感，他女儿蔡文姬听到父亲的弹奏，都流下了泪水。蔡邕问女儿蔡文姬，你怎么哭了？蔡文姬回答，父亲，因为你的琴弦用的是寡妇蚕丝啊！”

弹琴的人都知道著名的琴曲有九弄，就是九支曲子，分别是蔡邕的《游春》《渌水》《幽居》《秋思》《坐愁》；另外四弄曲子是嵇康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蔡邕的五首曲子，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曲子的内容，可这嵇康的四首曲子，是什么内容呢？

其实，古琴就是清声和侧声，这是古琴的基本音调而已。长清就是长长的清声，短清就是短短的清声。长侧自然就是长的侧声，短侧就是短的侧声。

如此回旋往复，不断地变调、转调，反复、回旋，变化多端到了无穷的地步，将人的所有情绪都放在清声和侧声中间。我看到他坐在竹影中间，继续弹琴。琴声激越而嘈杂，那是一首《广陵散》，这首曲子说的是当年的刺客聂政刺杀韩王的故事。

我默默地在竹林外听完了嵇康弹奏这首曲子。

嵇康和山涛之间，在他写完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之后，就真的不来往了。当时，山涛是司马昭非常信赖的高官。司马昭有时候带兵出征，就将留守洛阳京城、监视曹家宗室宗族的权力，都交给了山涛。山涛非常欣赏嵇康，可嵇康就是不愿意为官，起因在山涛调任更高的职位，他就向朝廷举荐了嵇康担任他的原职。按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多少人都希望这馅饼掉在自己的脑袋上呢。可这嵇康，不仅不领山涛的情，还写下一篇绝交书，与欣赏他的权贵山涛绝交了！在那篇雄文中，他写了五大段，写了自己不能胜任官职之七不堪和二不可，实在振聋发聩，也让人仰视和佩服。一时之间，在士人中间争相传抄，传为美谈。

这就是嵇康当时让很多人瞩目、佩服、不解、激赏、愤怒和崇拜的原因了。据说山涛并不生气，派人给嵇康送来了水果。那意思是说，不干就不干呗，咱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所以我虽然是师从于武艺高强的石百丈，学到了独门绝技飞鸟不动，但我越来越觉得，嵇康也是一个侠客，他是一个文侠。

在我师父生活的那个年月里，在朝廷中间，是司马氏一家擅权，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两代父子三个人，把持朝政，把那些不听话的、怀有二心、同情曹魏的朝臣、文士杀掉。像司马懿杀了曹爽大将军，还杀了何晏和王弼，而且还株连三族，也就是夷三族，杀了不少人，让人噤若寒蝉啊。

钟会是一个阴险小人，他父亲是当年曹操信赖的权臣、与张艺齐名的大书法家，那钟会在父亲身边长大，虽然是庶出的儿子，也学得了一些书法皮毛。可这个钟会不学好的，专门学歪门邪道，不好好写字，却善于模仿别人的字迹。

钟会十八岁的时候就干下一件丑事，在士林之中都知道。所以嵇康素来看不起钟会，也就是为什么钟会去看他，他在那里打铁，连头也不抬的缘故了。

当年，有个名士叫荀勖，他妈姓钟，是钟会的远亲，荀勖算得上是钟会的娘家舅舅，平时关系也不错，经常走动。荀勖珍藏了一把从春秋时期越国那里得来的宝剑，一到半夜还会鸣叫，荀勖也经常在喝酒宴会上，乘着酒兴，把这把宝剑拿出来让大家一起欣赏。这把宝剑也很有灵性，人多的时候，或者应该展现风采的时候，就会鸣叫，大家从来没有听过宝剑的啸叫，实在是惊讶万分。

后来，有人提醒荀勖说，这把剑太宝贵了，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展示吧，万一丢了怎么办？

荀勖觉得有道理，就交给自己的老母亲钟老太太保管起来，嘱咐母亲说，没有他本人来取，或者有仆人拿着他的手迹来取，是万万不能动这把剑的。

钟会想得到这把剑，竟然模仿了荀勖的字迹，派了一个人说是荀勖自己要取那把宝剑。老太太熟悉儿子的字体，一看就觉得是儿子写的，便把宝剑给了来人。结果，这把宝剑就落在了钟会的手里。

荀勖知道之后大怒，去找了钟会要宝剑，可钟会两手一摊，就是不承认，可见其卑鄙下流到了无耻的地步了。

嵇康本来在那里打铁打得好好的，平时就和吕安、向秀喝茶、打铁、种菜、远游、谈玄，可是，祸起萧墙，世事难料。吕安的哥哥吕巽位高权重，他竟然觊觎弟弟吕安的美貌妻子徐氏。有一天，趁吕安和嵇康出去游玩，请自己的小老婆设计谋，假装设立了一场夫人之间的宴饮聚会，将徐氏灌醉了。然后，吕巽的几个老婆都退场了，吕巽就趁机将徐氏奸淫了。

徐氏酒醒了之后，回到家里向归来的吕安哭诉。吕安大怒，觉得这哥哥真是禽兽不如！他手拿宝剑就要上门和哥哥决斗。

嵇康因和吕巽、吕安都熟悉，当下就在两家之间调停，觉得这家丑不可外扬，劝说吕安不要告官，也劝说吕巽不要闹大，也要向弟弟吕安赔不是。吕巽是司马昭信赖的权臣，吕安去告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嵇康将两个人拉到一起，当面说理。吕巽理亏，发誓不报复吕安，吕安也就没有去刑部告发吕巽。

本来这个事已经平息下来，但几天之后，吕巽却先下手为强，诬告吕安殴打自己的母亲，犯了不孝之罪。他是嫡长子，如此倒打一耙，吕安必然是无法分辨。

钟会有个兄长叫钟毓，担任主管司法刑事审判的最高官员廷尉。吕巽早就买通了钟会和钟毓，钟毓立即判处吕安流放到辽东。

在吕安被冤屈流放辽东之后，我看到嵇康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十分自责，非常愤懑悲伤，写下了又一篇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派我交给了吕巽府上，和吕巽也断绝了来往。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继续发酵。吕安被流放到辽东之后，在苦寒之地愤懑已极，写来一封信给嵇康。这封信却落在了钟会的手里。在这封信里，吕安大骂了当朝的黑暗统治，将矛头指向了司马昭、钟毓、钟会和吕巽等一干权臣，说天道不存，王八横行，这群人利欲熏心，把持国家，必须要剪除才是。吕安邀请嵇康利用自己的影响，好找士人反抗这群权臣，改变政坛和江山。

可想而知，即使嵇康还没有看到这封信，那作为收信人，嵇康也是在劫难逃了。于是，钟毓立即派人拿下了嵇康，将他下到了大牢里。

我去大牢里看望嵇康。我问他：“您觉得，事情会如何发展？”

“他们要杀了我。其实，就是司马昭要杀我。”嵇康平静地对我说。

“他为什么要杀你？难道不是钟会想除掉你？”

“可司马昭更想杀我，他是在借钟会的手。别人看见的是钟会，不会看见司马昭。”

“您亲眼看到了吕安的那封写给您的信吗，就是给您定罪的那封信？”

“看了，我看像是吕安的字迹。”嵇康微微一笑，“当然了，钟会是谁的字都能模仿，也许是钟会写的呢。”

“那您为什么不让廷尉钟毓去找吕安对质？”

“没有意义了。问题是，他们就想要杀我，什么理由都能找到。”嵇康淡淡地一笑，“这个结局，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明天，就是我和你告别的时候了。不过，你还是现在就走吧。”

嵇康抚琴的右手发出了一挥而就的气势，琴弦激越地弹动着，发出了嘈杂的不耐烦的声音。

“我不想离开您，师父。”我对嵇康说。

嵇康哈哈一笑：“我才不是你的师父，文没有教你读书弹琴，武没有教你习剑杀人。我哪里是你的师父？你的师父，分明是那个拐子，那个癫子，那个佯装疯子的人。我知道他为什么派你来，他就是让你来保护我的。我知道，你武功高强。”

嵇康说破了一切。是的，我的师父的确是那个佯装成癫子的跛脚人，长发披散，他在山洞里住着，教授了我绝世武功。我能三步杀一人，七步杀三人，手挥弦断，琴弦也能用来杀人。我就是来保护嵇康的。

“你走吧！”嵇康挥了挥手，让我走。

我想了想，只好走了。

我想，我是要走了，我要去帝都投靠钟会，他杀嵇康，我就杀他。

我必须要报仇雪恨。我要寻找机会。我走了，我参加了军队，不久，就升任到钟会指挥的禁军中担任了一个统领。

嵇康在刑场里，三千太学生在刑场外的空地上泣不成声。

我在太学生后面的军士队伍里，看着那一天的太阳缓缓升起。大地蒸腾着热气，万物都睁开了眼睛。

有一名随从文官拿来了一张纸，据说是钟会亲自起草的，宣读给嵇康听：

“嵇康请听：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嵇康听罢，大笑不止，说：“如此说，我真是该死了啊。好吧，且让你们都如愿了。拿琴来，我要最后弹一曲。”

现场鸦雀无声。忽然，墙外太学生的哭声传了进来。

大家都看着行刑官。掌刑官又看着钟会。钟会额头冒汗，想了想，心烦意乱地示意掌刑官，可以把嵇康随身带着的那张琴给他弹。

嵇康接过了自己的那张“清远”琴，正了衣冠，做了空手焚香的动作，然后端坐如仪，手挥琴弦，开始弹了起来。

他高声说：“我弹一曲《广陵散》。”

我听见了这《广陵散》。相传，这是蔡邕的《琴操》一书里记载的《聂政刺韩王曲》，有弑君之意。一段段啊，那个激越，那个回转往复，那个慷慨就死。四十五段曲子，一段段地弹下去，从容，淡定，潇洒。

太阳在我们的头顶迅速移位，日影移动。我能想象到嵇康一定是在看着太阳在天空中滑动。太阳这万物的主宰，它在空中看着他。弹到了激越之处、慷慨之处，三千太学生哭泣不已，在外面倒了一片，纷纷大声说：“不平！不平！放了嵇康嵇中散先生！”

我也暗自流泪。后来，琴声没有了。行刑手大喊：“时刻到！问斩！”

嵇康看着太阳的影子，长叹一声：“道尽图穷，这《广陵散》从此绝了。”然后站起来，向行刑台走去。

嵇康就这么身首异处，被钟会杀了。日影忽然黯淡了。

三千太学生哭声一片。我的泪水早已将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走到刑场里，看到嵇康的尸身已被抬走，他的血浸染了一块白布。他那把用我的师父石百丈留下来的桐木制作的琴，还在高台上。只是蚕丝琴弦已经被弹断了两根，琴弦上还有血迹。

我把这张“清远”琴抱在怀里，离开了那里。

……

《松下高士抚琴图》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1期

选自《清明》201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