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星星在别处闪烁（《瓦尔登湖》五十讲之七）

我的故乡属于南方典型的丘陵山区，常常是两座大山夹起来一个山沟，一条小路就会蜿蜒而来，再逶迤而去。一个人要是走过来，就会像极了一片漂浮的羽毛，你会看见这片羽毛摇摇晃晃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我和父亲常常坐在山头上，把捆绑好的树枝放在一边，就看着这样的山沟。山沟彼此在沟口相连，拐一个湾，或者隔着一口水塘，就会走到另外一条山沟。沟里的背风处就会有个令人喜欢的山窝，村子里的人就在那里建房子，生孩子，煮饭，打发乡下所属的时间和人事的故事，生出来总是吹不散的炊烟。冬天的烟雾里可以闻到枫树才有的味道，而初春的竹坨里就会看见带着松脂香味的炊烟将一栋单独的房子和后背山所有的一起联系起来。在所有的联系里，最重要的是很多时候扯起来嗓子不断喊叫的“回家吃饭咯”的声音。我和弟妹就在这种炊烟里和喊声里生活和长大。

我们老家把这种山沟叫做“冲”，这实在是中国文字的奇妙之处，应该是和无数年前一场巨大的洪水从大山深处冲出来，而形成的沟壑有关系的，只是没有文字记载。有一年夏天，特大的山洪从数条沟谷奔涌而来，对面大山的半山腰就突然间冒出来一股不息的洪水，先是朝天冲去，随后哗哗地落下，那个神秘的山口从此就成为了溪流的源头，附近堆满了雪白的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使得整个村子都明亮起来。和这样的明亮可以比较的，便是整个夏夜无数星星的涌现。乡村的旷野因为群山的轮廓而带着墨染的痕迹，所以，后来我看绘画，就常常拿这样的记忆来做理解的背景。这是我的笨拙之处，也是我的独特之处。有了这样从小的背景，就不愿意受外部的干扰 。夏夜漫长，天黑迟钝。一家人的饭菜就多半时候在地坪里吃，天上是星光灿烂，地上是父母亲和我们一起的日常生活。吃完饭以后，父亲会拿着大蒲扇望着天空，安排着明天的事情。母亲照例是喂猪，把生蛋的鸡赶进鸡笼里，她一边赶，一边数数，那是她一生的习惯，以至于我五十多岁回家的时候，母亲依然保持着这种单纯的生活方式。她依赖于这些生蛋的鸡，也依赖于父亲的辛苦劳作，偶尔有一只鸡被黄鼠狼偷走，她会毫不甘心地朝灌木林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有一把鸡毛，两行总是不尽的泪水。

比起她的鸡来说，我们兄妹的成长就是她一生的事情。母亲骨子里受了那个能够拉得一手好二胡的舅舅的影响，就会把鸡关好后，让我们数天空的星星，直到我们脖子发酸，她才让我们去睡觉。老屋的窗棂是松枝做的，有的松枝依然保持了弯曲的样子，树节突出来，蜘蛛结网，静候着夜里生灵的到来，蛛网摇动，整个夏夜就会不安起来，于是，一切透过窗棂的夜色就会变得奇妙而有意思，窗棂像极了池塘边沉浸一段时间的丝瓜棚架，涟漪般的月色和水纹一样，要是有一条不睡的草鱼慢慢游过来，靠近很美的丝瓜花的时候，我们就会等待水里猛然间发出来的“嘭”的声音，沉闷而有力量，丝瓜花被拖入水里，丝瓜藤开始散开自己的缠绕之处，你在这个时候，就觉得宇宙充满了关怀的灵性，一切生命彼此照顾，令人目不暇给，把世间平淡的生活镀上了令人眷恋的银灰色光芒，远处有了墨痕的湿润，一种浅粉的光影四处流溢，这个时候，漫天的星星就会在深邃的池塘里碎裂而神色慌张起来。

我们喜欢乡村的星空，除开夏天，冬天寒冷的高处也会密布星星。这是整个冬天和一炉地火一起陪伴乡下人生活的最佳形式。我们一家人就在那个平静的山坨里，依靠地势阻挡北风后带来的温暖，期待椿芽的出现。母亲做了十来个坛子菜，空心菜，红薯藤，大白菜，苦瓜，因为都用手擦过菜的水分，所以又叫“擦菜子”。我们以这些素菜渡过漫长的冬天，却为父亲来年的努力积累了整整一年的力量。这事情一直令我惊讶，几乎素食的家庭，靠着满园子的蔬菜，红薯，南瓜，坛子菜，就可以保存希望和真诚，厚道和不懈的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