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四月里，途径上海，就住在一片香樟树林附近的民居，隔着树林，有一条溪流缓缓流过，傍晚有了夕阳的时候，粉红的晚霞就会弯下腰来用粉嫩的手指滑过水面，于是就有了涟漪。民居的房东有个女孩，大约十岁左右，就会安静地跑过去，站在溪流边，有点发呆的样子。因为我和她熟了，就问她：“你看什么啊？”她头也不回，只顾看着奇妙的流水，时不时一片两片落叶漂浮过来，她的呼吸就会明显不同。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不做声，陪着她站在那里。
有一天，依然是漂亮的落日，带着一点灰蒙蒙的面容，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本安徒生的童话，站在我面前，那意思似乎并不是要我为她读故事，而是和她一起去溪流边。我和她走过去，坐在一块大石头边，落叶早就环绕石头，她从地上捡起来酱红色的香樟树叶，放在书里。我问她可以给我看看她的书吗？她递给我，这才发现书里已经有很多树叶了。平铺着，叶子的纹理，和古老的石刻拓片一样，几乎每一片叶子上都有刚刚过去的冬天的影子，以及那些被爬虫曾经咬过的痕迹。阳光会穿过那些小点，然后落在地上，水里。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把落叶放进书里，这样的问话既显得粗鲁，也会干扰到她的世界。让一个生命尽量保持她自己的形式，不仅仅关乎道德的事情，也关乎美好的事情。后来每一次到上海，我都会找个地方看看香樟树，尤其是那些小巷子，走过的人和落叶一样，静谧得出奇。我会坐在经历了时间浸泡的红砖屋的门廊前，看那些将近三层楼高的香樟树，看树枝怎样斜着把枝条搭在人家的窗台上，看那些摇曳的影子悄悄地消失在红砖的缝隙里，看对面门廊上模糊不清的字迹，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访客，而是某个院落里生活的孩子，喜欢闷闷的走出来，手里一支笔，一个本子，要把印象记忆下来。
这样的一种感觉让我想起来梭罗，想起来他在泉水边看书的样子。梭罗是极其爱读书的人。他常常会在冬天的木屋里等炉火燃烧到最后，才会把手里的书放下，要不然他就会划着木船，随船儿在湖里像树叶一样飘着，只顾看自己的书，而背靠松树，享受松针尖发出来的清香，一行一行的读书，则是他惬意得令人嫉妒的生活。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会让我们从繁忙的文明世界中过渡过来，这是他给我们这样的现代人最了不起的引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会鼓励自己也鼓励朋友，无论你在哪里，总要有一本书带在身上，这会让你安定，有所依靠，遇见什么事情，不会慌张，足以迎接一切无聊的到来。
比如你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如果有一本维克多·弗兰克尔的《追求有意义的人》，你就会知道存在本身究竟依赖于什么才得以证明和支撑自己。到了凤凰，不是你熟读《边城》的事情，你得按照《从文自传》里的笔迹，去发现树上的鸟窝，光着脚丫逃学到河里捉鱼的喜悦，还有不远处吊脚楼神奇得令人不安的歌声。我的一个北方的朋友，是带了《呼兰河传》去萧红故乡的，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踏足到遥远的村子，所有的树林都落尽叶子，苍老的天空总会有“呜呜”的旷野之声。她后来告诉我，这一趟拜访，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她手里一直紧攒着萧红的小说，手心微热。这使得她在全部读书生活里增加了崭新的体验。
一个喜欢在松林里读书的人，他的阅读时间里就有松涛的起伏，一个喜欢在泉水边读书的人，他常常会在文字的世界里领受清澈甘甜的回味。梭罗说自己会到泉水边去读书，光是这样一句话就已经诗意盎然了。
1980年代，在我的老家，南方一个丘陵的深谷山村里，从学校走回家就会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水草丰富。我得先回家，再把水牛牵过来，让它完全自由地浸泡在水里，水牛大多时候是一边吃草，一边泡澡。这个时候，桥上就有寄宿的同学，站在桥栏边读书。这情景一直保持到今天，甚至怀疑自己一点难得的知识就是听那些同学的读书声而获得的。等把牛赶回家，父亲就允许我和母亲去菜地，母亲在一边扯菜，我就在一边大声读书，母亲间或抬头看我，以为我十分了得。整个僻静的山谷里，除开我的读书声，就只有归巢的山雀和斑鸠的喧闹声，以及归巢的风声了。
十几岁的读书习惯也就影响到了我的一生，四十多年后，常常会坐在旷野的树下，杂草丛生的小径石板上读书，有一次，徒步到深山，一边是辽阔的太平洋，悬崖估计有两百米，陡峭沧桑的岩壁上生长着好几窝松树，浪花撞击着峭壁，沉闷的声音四处回荡。我在裸露的岩石上，从背包里拿出来一本书，你都猜不到，我带的竟然是拜伦的诗集，一个瘸腿的诗人，曾经在希腊写下的诗句，陡然间一如海浪般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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