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一朵格桑花成熟后的籽如何落地的过程当做一次旅行的话，就会发现约瑟夫·坎贝尔在《神话的力量》结尾时候所谈论到的一个深刻的话题，是那样的令人沉思：目的不重要，旅行的过程才是关键。事实上，经过我长时间的观察，并非一个季节，而是好几年不断种植格桑花，我才真正了解到格桑花的种子是如何重新再一次落在地上的，这一过程，不仅仅是属于植物自身的命运，严格意义上是宇宙的序列，是一种完全不可以猜测的宿命安排。这种说法，绝非要强调植物种子的被动性，实际上，我们人的命运更加具有被动性，你想从墨西哥边境潜逃到美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一只鸟却可以欢快地把种子带到不同的国家，它们无须任何官员刻板的印章，无须海关严格的检查，无须接受隔着当铺一样柜台掂量你的眼神。
二战时候，太多犹太人不仅仅被剥夺国籍，更被剥夺生存的权利。由此，我们看见了人类命运的卑微和毫无办法。走在路上就被抓住，然后送进集中营，赤身裸体接受检查，面对奄奄一息的生命被倒拖着，扔进焚尸炉。人的头颅就从石阶上像一颗玻璃球一样，弹跳着朝下跌落。所以，当我每一年都要阅读一次维克多·弗兰克尔的经典作品的时候，就会深为此刻我自己自由的阅读环境所激动。生活中任何一个极为微小的细节都会造成命运的转变，而唯一需要我们做的是，我们得为这样的转变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并非仓促而来，也并非仓皇而去。命运如果真的是一种被动的反应 ，那么诺亚方舟的预案就根本不会产生。
当枯萎的花瓣全部落尽之后，格桑花的种子才会慢慢的成熟，被花蕾包裹的种子最早是生涩坚韧的，阳光使得绿色的外皮蜕变成淡黄色，种子就会以一种向外扩散的力量撕破表皮。即使是这样，种子也不会轻易坠落。能够帮助种子回到地上，也就是它命定的家园的力量，基本上得依靠绣眼鸟。这种和翠鸟非常相像的小鸟，有着机警的眼睛和迅速飞跃的羽翼，当它们到来的时候，格桑花丛里就有着起伏不定的鸣唱，圆润而亮敞。和虞美人一样，格桑花有着令人神往的高挑和轻盈，我找不到那种和向日葵花一样的坚挺的样子，格桑花妖冶，却不放荡，它会媚眼如丝，尤其是在黄昏之际，柔和的光芒贴着花瓣，透明的粉红或者纯洁的白色，有着一种丰腴内涵的女子的形象。所以，就格桑花和人的关系而言，你就得保持一种距离，近了，变成亵渎轻侮，远了，你会觉得很有些遗憾。这种距离的把握和经验没有关系，而和你的感觉息息相关。
绣眼鸟常常骑在格桑花的枝条上，这会打破原有的平衡，枝条因为突然到来的重量而上下摇摆，绣眼鸟喜欢就着这样的摇曳，扑闪着翅膀迅速叼食种子。这种细长的种子，我们可以想象为拉长的葵花籽，我被好奇心驱动，在绣眼鸟飞离之后，会去剥下一粒来尝一尝。带着一种微甜果浆的种子，确实值得绣眼鸟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当三五只小鸟在一株格桑花里扑闪翅膀的时候，花园里的空气就会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流向，这种秩序的重新安排，使得自然有了一种值得经久享受的奇妙韵律。
没有比这种动物和植物的关系，更令人容易发现存在的有趣了。蜘蛛会在日本红枫的叶片之间搭建自己的网络，这和它们在鼠尾草之间悄悄的工作是完全一样的。一只野猪绝对会把我老家山坨里的南瓜吃得面目全非，而在排泄的时候，把种子带到另外一个静谧的山谷，——这也就解释了某些植物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孤独生存的原因。除开风，像鸟类这样的动物实在是自然世界最了不起的播种者。格桑花的种子，一部分被绣眼鸟啄食，一部分就会被翻动而落到地上。这种自然之间彼此配合的事情，我们可以在世界各个地方发现。夏威夷岛上的植物就因为海浪的推动和飞鸟的自由，而把其他地方的种子带入进去，奥克兰西区塘鹅村的海鸟，会在寒冷的冬季飞到澳洲，北方的燕子会迁徙到温暖的南方，比如我的老家，屋梁的角落就总有一个燕子窝，它们会遵守自然的时间，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没有谁会预料到它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在时间能够发酵出来一切事物的过程里，我们只需要培养自己的耐心就好了。
这就像一个童话故事，我们一边顺着故事怎样的发生和变化，去懂得它的意义，一方面让我们获得体验的生动感觉，这种体验一直保持和存在的紧密关系，也就是，聆听一个童话故事带给我们的，就是关于存在的体验过程。像夸父逐日这样的神话故事，之所以能够被我们一直铭记，根本原因就是让我们重返生命的过程，如果没有体验这种紧张，富于挑战和勇敢的精神，如果没有经历和方向始终保持一致的单纯，与俗世完全脱离关系的理想主义情操，那么，阅读神话故事将会失去重要的启发，这一危险直接导致我们不具备成为故事的因素。生命是有故事的非凡存在，失去故事，生命变得索然寡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