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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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　杨

　　如果奇丑的女孩手中握有10亿美金，或者她爹是现任皇帝，甚至她本人就是女王，恐怕臭男人都会一哄而上，称赞她美如天仙、艳若桃李，爱她爱得要命，发誓愿为她跳河。请问明察秋毫的读者老爷，这种婚姻能幸福吗？圣人因而有诗曰：“床头黄金尽，富婆无颜色。”其实等到黄金花光，丈夫再把她一脚踢开，还算福气冲天。往往是丈夫心如火焚，根本等不到床头黄金尽，也等不到她寿终正寝，就安排下天罗地网。这种现象是戏剧重要的题材，桩桩件件，使人惊悸。

　　美国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处女，年龄大概四十多岁，孤苦了半辈子，积攒下一大笔财富。有一天，一个三十岁的青年闯进她的生活，侍候她吃药、陪她谈天，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起先还提高警惕，后来仔细观察，觉得该臭男人来路正派，一切都是善意的，也就诚心诚意接受了他的爱，二人遂隆重结婚。婚后，该臭男人更爱她爱得入骨，视金钱如粪土，不但不动用她的积蓄，反而坚持他是一家之长，为妻子看病当然要花丈夫的钱。于是全城人都为这个爱情故事所感动，然后太太提议把她的保险受益人改成他的名字，他表示反对，但最后仍听了她的。这样过了若干年，时机终于成熟，情节不必细表啦，反正是他伸出尊手，把他至爱的太太活活扼死。可怜的太太刚刚断气，三作牌在窗外瞧个正着，臭男人吃了一惊，而最吃惊的还是三作牌，他问该杀妻汉曰：“你为啥杀她？”真的，他为啥杀她？无怪三作牌不懂，原来，该可怜的太太对丈夫的恩情万分感激，不忍心这样下去拖累他，就决心自杀，还他自由。为了怕世人怀疑是她丈夫谋害的，还特地给警察局写了一封信，说明她对他的爱和她的决定。丈夫扼死她之时，正是她要服毒之时。三作牌接到该信，一看时间紧迫，立刻飞奔赶来，却万没料到恰恰撞了个正着。

　　这就是说，凡把爱情放到第一位的配偶，至少不会感到幸福。盖笑容如果是用钱买来的，不必说钱用光后动刀动枪了，就是钱用不光，该笑容也没有意思。物质世界都有代替之物，出门无汽车，三轮车也可；写字无钢笔，圆珠笔也可；喝茶无茶叶，麦芽炒炒也可。只有精神世界没有代替之物！父亲病故，无法再找一个爸爸；没有儿女，用金刚钻刻出一个小孩，都不是那么回事；没有爱情，就是每天有一百个裸体美女包围着你又唱又跳，又点烟又灌酒，心灵仍空虚无主。

　　夫妻间如果把爱情放到第二位，生活顶多是安适的，过一辈子庸庸碌碌的日子。如果对事业、对金钱怀有强烈的欲望，那么不要说幸福了，简直还后患无穷，有受不完的痛苦。注意，我们说的“痛苦”是双方都痛苦，除了使人痛苦，也使自己痛苦。

　　若干新时代女孩，胆大如天，往往公开宣言一定非钱不嫁。嫁给有钱的，我不反对，也不认为她没灵性，但我怀疑她将来会不会快乐——她在本质上是轻视精神生活的，所以到了人老珠黄之后，打打牌、信信教、上上美容院，每天忙碌，也就无暇嫉妒新上任的小妖精。问题就在于，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她在物质欲望方面，也痛苦非凡。一个人为啥喜欢钱，大概不外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安全，一是为了炫耀。安全者，她的芳心里有一根筋，使她精神恍惚，无依无靠：父母兄弟固不可靠，朋友儿女也不可靠，夫妻随时可离，更不可靠。耶稣先生的磐石是圣彼得，安全感的磐石是银子。

　　然而，安全感乃是一种心理状态。科学地盖一座一千层的摩天大楼，工程师可以很快计算出需要多少包水泥，就可以安全。而一个人的安全，有谁能计算出需要多少银子？柏杨先生从前穷极生疯，心想，只要有千元积蓄就安全了，万一有个头痛脚痛，不至于马上闹饥荒。可是最近财星高照，没半年工夫，就攒了八百余元，眼看就要满千，好不快活。今天却又觉得不对劲，倘敝人忽然害的不是头痛脚痛，而是急性盲肠炎，不是照样得马上闹饥荒？

　　因为安全感是一种心理状态，所以永无止境。身无一文时，觉得千元便安全；等到有一千元时，便觉得必须有一万元才安全；等到有一万元时，又觉得非十万元不可。钱数永远是安全感的十分之九，钱多了，可能很接近安全感，但一辈子都不能满足安全感，狂追下去的结果，永远达不到目的，反而弄得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