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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羽毛球老师,是个瘸子


少不更事时,我们总会崇拜自己身边的大人。无论是邻居家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的姐姐,还是家里开了小卖铺、零食随便吃的叔叔,都会使我们在心里暗自决定,长大以后要变成那样的大人。

我小时候的偶像,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是我的羽毛球教练,腿瘸了一条,但并不妨碍他在一个小孩子心里享有崇高的地位。直到随着年龄的渐长,我学会了观察一个人生活的全貌,才赫然发现,曾经以为过着理想生活的老师,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艰难的世界上讨生活,面对只有自己明了的苦痛。

但是反过来一想,那些我们长大后才认识的人,或许也都有着平凡和暗淡的一面,但他们也还会是另一些人心中的偶像。世事总是起伏不定,当下或许是低落的,但我们不必就此去静态地定义它,把它记录下来,可能也是一种直面生活的方式。

01

那是个阴天,下午五点,我穿着短裤和球鞋,站在桌前胡乱地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碗,抄起球拍和一桶羽毛球准备出门去。妈妈坐在桌前,望着手机说:“打球去啦?”我说是啊。刚打开门,妈妈说:“我昨天听你爸的朋友说,徐老师他老婆跟别人跑了,婚都没离,直接就跑了,好像把他女儿也带走了。你还记得徐老师不。”

我当然记得,徐老师是我的羽毛球启蒙老师。妈妈舀了一勺豌豆米放到碗里,继续说:“徐老师还是蛮可怜的,老婆又丑又胖还跟人跑了,肯定是嫌他瘸。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你现在球打得这么好,也算是给他长了点脸。”

我咕哝了一声“好”,转身把门关上了。


 
02
   
那年我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暑假,第一次没有暑假作业,在家无所事事了一个星期后,爸爸说,这样不行。第二天,爸爸把我领到了体育馆,去学羽毛球。

体育馆在龙王山上。那是个小山头,一条斜坡,就走到了山顶,体育馆挂在斜坡的半截处,门前有一片小广场,四周用铁门围起来。体育馆很老旧了,爸爸说,在他小的时候,这里就很旧了,二十多年过去,还是这个样子。

小广场的右边有个没挂招牌的铁皮卷帘门,生着厚厚的锈,卡在一米高的地方。门里走出一个斜跨腰包,戴着眼镜的男人,他个头不高,头发油兮兮地耷拉在头上,伸出右手,满脸堆笑地向爸爸走来。他的步子很慢,身子略微向右边歪斜,每走一步都像是要将左腿从泥浆里拔出来似的。尽管他在极力掩饰,还是能够明显看出来,他是个瘸子。

他和父亲聊了一会儿后,对我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到狭小的镜框后面。爸爸说,他就是这里的羽毛球教练,姓徐。

瘸子也能打羽毛球吗?我有些疑惑。他领着我们往体育馆里走,场馆里又闷又热,周围看台上的木头椅子漆皮斑驳,地上铺着木地板,羽毛球场地的线和篮球场地的线交叉在一起。徐老师从看台旁边的侧门里搜出一支球拍,和几粒羽毛分了叉的、半旧的羽毛球,走到我面前问我:“以前打过吗?”我说打过。他说:“室内的打过没有?”我说没有。他似乎很满意地笑笑,给我展示了把球从地上勾起来、用手腕的力量把球弹到高处,以及高远球和抽球。

“看到了吗,真正的羽毛球并不是你平时打的那样,轻轻地把球逗来逗去,而是充满力量和速度的运动。”他把球靠近我的耳朵,用球拍把它弹出去。我听到琴弦拨动般清脆的声音。

于是,我从如何握拍开始系统学习羽毛球。


 
03

每天下午两点,我坐2路公交来体育馆。假期的羽球班除了我,还有七八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初学是不能碰球的,需要握着拍子,反复练习握拍方法,和击球时挥动球拍的、像体操一般的分解动作。徐老师会在一旁抽着烟,笑眯眯地指挥我们。

练了两三个小时后,我们每个人的衣服都像一层皮似的粘在身上,体育馆不通风,热气凝结在里面,厚重得很。男生们去场馆外把衣服脱掉拧干再穿上,地上会留下一摊水迹,热风一吹,衣服上一片片盐粒和汗渍。女孩子不好意思脱上衣,都躲在场馆侧边的角落里,偷偷把衣服撩到即将发育的胸脯处,让风从肚皮那儿灌进衣里。

才五点多钟,球馆前的院子里已经陆陆续续停着几辆车了,那是吃饭早,或者刚下班的大人们,他们背着球包进场馆里热身。这时候,徐老师才正儿八经开始忙起来。他揣着兜里的半包烟,拿着球拍在球馆里四处晃荡,有成人进来了,他就笑眯眯地迎上去:“孙局长,来啦。”上去攀谈几句,递一支烟,然后转向下一个进来的人:“吴总,你的线帮你穿好了,等会儿拿给你呀。”

傍晚的球馆是属于大人们的,是属于那些开着车子、背着高档球包的这个局长、那个老总的。而那些大人们是属于承包了这个球馆的徐老师的。他通过指点两下这个人的击球动作,陪那个人拉拉高远球热身,来宣示自己的主权。只要有人没球了,叫唤一句“徐哥,拿桶球。”他就会热切地回道:“诶好,还是打亚狮龙5号吧?”然后拖着腿快步往他的卷帘门小屋里赶,以尽待客之道,地主之谊。

望着里里外外忙活的徐老师,我们小孩子常常羡慕不已,总想起课文里学的“门庭若市,风光无限”这类词来。我们想要成为他那样的大人。

那个时间往往也是他的胖媳妇把女儿接回来的时候。他老婆没什么文化,也不喜欢运动,除了打打牌,就是把心思放在闺女身上。他女儿七八岁,刚上一年级。看得出来,她喜欢跟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们玩,一放下书包,她就撒开她妈妈的手,冲到我们这一堆,扮出各种难看的鬼脸,或者偷偷藏起我们的球拍,看我们假意寻找,最后从她背后把球拍给找出来,她就会咯咯笑得直不起腰。

听到女儿的声音,徐老师丢下他的局长们,上前来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像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笑得半张脸都揉在了眼镜后面。他老婆撅着屁股在卷帘门背后的阴影处为他们煮粥烧菜,然后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发呆,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从不过来和我们打招呼。等徐老师举着他的奖杯在体育馆里晃悠了一圈后,才慢悠悠地起身叫他们过去吃饭。



04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个体育馆了。我虽是在本地上的大学,但离体育馆有些距离,而且水平提升之后,就觉得那个体育馆的基础条件不足以吸引我了——斑驳的木地板已经被磨得有点打滑,远没有一些新建球馆的专业级地胶踩得舒服;光线昏暗;夏天闷热没有空调;地上的边界线因为和篮球的线交织在一起而看不太清楚。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长大了,水平也提高了,而那里是属于刚学球的小朋友和把打球当作饭后健身的中年大叔们的,到那里去打球,根本找不到什么对手。什么水平去哪个球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这个隐性共识像球场的边界线一样清晰,谁都不会闲得无聊去跨越。

所以,那晚我打完球后,就回家去了。次日的下午,我穿着平日的休闲服和板鞋,手上没有拿球拍,也没有提水果——我想作出一副“我只是碰巧路过进来看看”的姿态——往那个半山腰上的球馆走去。

体育路新开了很多红灯区,那些门口闪着艳红色灯光,里面却一片昏黑的KTV,穿着清凉的女生一脸困意坐在门口,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发呆。有些店看起来很破旧了,或许是以前就开着,只是那时我还小,注意不到这些专属于成人世界的符号,也可能后来才开,是我太久没有来了。

我去体育馆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当年徐老师钻进钻出的那扇锈迹斑斑的卷帘门也紧紧闭着。院子外头,面对马路的一侧开了一家羽毛球用品店,看上去和那些KTV无异,狭小逼仄,光线昏暗,门口的玻璃门上裂开一道细长的纹。十年前没有这家店,我走进去佯装挑选商品,往收银的方向望去,一个头发油腻、戴着棕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聚精会神地钻在电脑里。我走过去一看,他在打那种只有在村镇最破旧的网吧里才会看到的网络游戏,界面花里胡哨,伪3D,一个背着剑的人带着一堆兵攻城之类的。是徐老师。

他察觉到了我,但没有抬头,淡淡地说了句:“要点什么?随便看看,买球还是穿线?”

我说,“徐老师,是我,星锐,您还记得不。”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诶?星锐?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你小子这么多年没来,干嘛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关掉了还没打完的游戏的页面。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个被老师查岗捉到开小差的学生一样手足无措。他站起身伸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头,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改为握了下我的手。

“哎哟,你看我这乱的。”他四下扫了几眼他的店,语调惊诧,像是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这里了。他挪开商品陈列柜下头的一堆旧球拍,把它们放到地上,从下面拿出一个敦实的矮脚凳。凳子上有个脚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处找抹布,没有找着。我注意到他的腿已经瘸得无法掩藏了,只要身子一动,就能看得出端倪。

“没关系,我带了纸,我来吧。”我接过凳子。

“真是不好意思,太久没收拾了。”徐老师在坐到电脑前的凳子上,一时不知道和我说什么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塔山,打开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用烟头在里面沾了一点儿粉末状的东西,伸手递给我,“你抽烟吗?”

我一时不敢接。

他说,“啊,不用害怕,我怎么会害你,我不碰毒的,这是烟沾粉,清肺的。你试试。”

我接过来点上吸了一口,一股清凉的茉莉味儿。

烟吸到嘴里,话夹子才打了开。我给徐老师简略地汇报了我初中高中大学的生活,专挑他听了可能会高兴的说。我说到我当上了大学球队的队长时,他兴奋地一拍腿:“哎哟你小子,没想到你还在继续打球,我以为你都不打了。那时候你去上初中了,就再没看你来过,以为你现在连拍子都不会握了。走,我们去球馆玩玩,徐老师现在身体不行了,只能发球给你打,让我来看看你的动作都标不标准。”说着,他准备站起身来。

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我趁机问到:“身体怎么了?”

“啊我……”徐老师正准备说,有人进来了。“哎哟程总,这么早下班?”徐老师亮起嗓门打了声招呼。“嗯,就来看看。诶,你有客人啊,那你先忙不管我。”

“没事没事,以前的学生,现在他们学校的羽毛球队长。嘿嘿,你看挑点什么,新进了几只凯胜的球拍。”徐老师的脸又聚到眼镜片后面去了,他转过头来小声对我说:“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做个生意。”

05
 

我走到门外去等。五点多钟了,街道对面的富豪商务会所亮起了脏兮兮的霓虹灯,像十年前一样,商务轿车陆陆续续停泊在体育馆的院子里,但数量显然没有当年多了,提着球包下车的人看上去也比那时候要更老,有几个已经顶生白发了,也不知是不是当年那批人。

我回头望向徐老师的店里,脏兮兮的玻璃门后面,那个程总漫不经心地把墙上的球拍拿下来挥挥,徐老师一脸堆笑地对他说着些什么,一边跟在程总身后,左手撑着墙挪动步子,想让左腿少承点力,走得舒服一点。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徐老师的女儿扔下她浅粉色的卡通书包,活蹦乱跳的样子。如果还能见到她,徐老师应该也已经抱不动她了吧。

程总走后,徐老师锁上玻璃门,招呼我和他一起进体育馆。他说,“刚刚那个程总,讲义气啊,这个街上都开了七八家羽毛球用品店了,品类也比我的齐全,他还是每次都来我店里,买几桶球,换个线,和我搭搭嘴。”

“徐老师现在没带小孩训练了吗?”我问他。

“没了,”他说,“这个球馆已经比不上那些新开的球馆了,当年他们承包给我的就是木地板的,但是现在要求要铺地胶,好几万块,哪铺得起,只能承包给别人了。不然我也不会开这个店。不赚钱呐。”他说。“走,看看你动作。”

放球拍的地方没变,还在看台的侧门。我无意这么说,但是他像一只唐老鸭一样走到看台边最角落的空球场,右脚用力钉在原地,发高远球给我打。“嗯,不错呀,看来你大学是下了点苦功夫的。来,看看你的控制力,我站着不动,你打到我手上来。”

我打到他手边,在他一抬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用手腕的力将球击回来。因为一只脚用力的缘故,他几乎不能正常的扭胯,一击球,整个人像生锈的发条一样卡顿。我感觉到徐老师的球软绵绵的,再也没有当年给我展示时候的砰砰声了。他向前拖了几步,半哈着腰,说,“来,杀球,看看你的进攻。”我杀球。起初还能控制着到徐老师的手边,随着球弹过来得越来越不到位,我向前跟进,杀球角度也越刁钻了,徐老师不得已地向前趔趄了两步。再杀一球,明明只需要往前一步,他身子一弓,右脚掂了两下,摔倒在地上。“徐老师你没事吧!”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懊悔自己不应该杀那么重。

“哎哟,没事没事。腿完全不行了,徐老师废了。”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滋出来,脸再一次凝成一团,含羞草似的,缩回眼镜框后面。

我扶他坐到观众席上,他听着球馆里砰砰的击球声和橡胶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有点发愣。“你刚不是问我腿怎么了吗,恶化了。长期压迫到坐骨神经,弄得肾也坏了,我现在是撑着不换肾,不然这个店也要卖了。”他说着,像是谈论隔壁邻居窗台上的水仙花似的。

“那,师娘……”

徐老师突然憋红了脸,牙齿嘚嘚嘚直打颤,我吓得不敢继续问。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气儿般地说,“你听徐老师的,年轻人打球啊,娱乐娱乐就行,虽然你现在打得好了,但也别打太猛。你还有什么别的爱好不?”我说没啥了,就睡睡觉。他说,“总之,发展点别的,别光打球。泡泡妞啥的也好。打球不能当饭吃,而且万一受了伤,一辈子就完蛋了。”

徐老师锤了锤自己的左腿说,“我当时也就是打球的时候摔了一跤而已,爬起来还能继续打。没想到压迫到了神经,往后越来越严重,最后成了废人咯。”

我点点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徐老师,不早了,到饭点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他说,“这么早吗,留下来随便吃点?”我说不了。他说,“那好吧,我送你到门口。

05

徐老师把他店的玻璃门打开,再给我点了根烟。他又扯着我说了点人生道理,我们说话的当口,隔壁KTV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紫色浴室拖鞋,没穿胸罩的女人,刚刚洗完头,从里面端着一盆水泼到路边。“嘿,徐跛子,吃晚饭了没,要不要来店里吃点。”徐老师面色恼怒地摆摆手,“去去去,一边儿去。”

“妈的个死瘸子,给脸还不要了。”女人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女人进去后,徐老师的人生道理就卡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了。我们在微沉的暮色里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说话,像是在等待语句在我们之间彻底风干。

“走啦。徐老师注意身体。”过了一会儿,我说。

“嗯,我过段时间可能还是会把店卖了去换肾的。”

“好。下次来看您。”我说完,转身走了。

我沿着体育路的下坡快步向家的方向走,期间回了次头,徐老师朝我摆摆手。我走了有一段距离后,再此回头,徐老师还站在那里,身子向右倾斜,左腿随意地拖着,像一棵被风吹歪的树。只是天色将晚,已经看不清他是在看我,还是仰着头看天上的云。



作者 | 李星锐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李宗伟:败者为王》《钢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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