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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金兰契后的黛钗真的尽释前嫌了吗?


《红楼梦》曹公完成的八十回篇幅里,前四十来回黛钗都在暗自较劲。黛玉自来到贾府,就被贾母安排,和宝玉一桌吃饭,一屋睡觉,每天起坐玩笑不避嫌疑,黛玉以为时光会这样美好地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谁知冷不丁来了一个宝钗,容貌端方不说,还比自己学识渊博,随分从时,大得人心,关键是还自带“金玉良缘”的传说,让黛玉无论如何都对宝钗喜欢不起来。


于是,只要得着空,逮着便,各种针对宝钗的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宝钗有时会恼,不过大多时候都藏愚守拙,不以为意,只默默地拉拢着自己的人心。


直到有一天,黛玉惊奇地发现,宝钗不觉间已收伏了荣府里多数人的心,王夫人自不必说,连贾母也喜她稳重和平,凑份子要大张旗鼓地为宝钗庆生;元妃娘娘赏赐端午节的节礼,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一向和自己交好的湘云也早引宝钗为知己,甚至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就连一向讨人嫌的赵姨娘和贾环,宝钗也并不薄待。


黛玉对宝玉待自己的情分,还是比较有自信的,可是宝玉在听了宝钗给他念《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文里一只叫‘寄生草’的词时,竟也会觉着暗合了自己的脾性,喜得拍膝摇头,称赏不已,还赞宝钗无书不知。元春赏赐的端午节的节礼,自己这壁厢还在为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不痛快,那边宝玉已经要看宝钗的红麝串,因宝钗生得肌肤丰泽,不容易褪下来,宝玉竟对着宝钗雪白的臂膊生了羡慕之心,变成了“呆雁”。


基于以上种种,黛玉对宝钗始终有自己的一份戒备心理,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即使有时心里叹服却也不肯露出分毫,只暗暗地较着劲。



两人的关系直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后才有了转机。事情的起因是大观园里的一次大宴宾客,席间行酒令时,黛玉不妨头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里的戏文,别人都不理会,唯有宝钗暗暗记在心里,又在刘姥姥走后将黛玉叫到自己房里单“审”。


要不说宝钗会尽得诸人的心呢,她抓住别人的过既不张扬也不赶尽杀绝,挑起话头来见黛玉羞得满脸飞红就不肯再往下追问,却把黛玉拉坐下吃茶,并款款解释:“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记》《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


你听听,宝钗等于是告诉了黛玉,自己早看过了,而且看得更早,看的杂书的种类更多,你现在看的这些,都是当年我玩剩下的,并不值一提,无形中就把自己和黛玉归拢到一个阵营里了。什么能比这样能更拉近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呢,宝钗用自己来现身说法,并引申出一番大道理,最后苦口婆心谆谆告诫黛玉“别让那些杂书移了性情”。


黛玉从初被宝钗揭露时的惊惶失措,到与宝钗成了同一阵营的释然,再被教导到大道理时黛玉就只有深深敬服的份了,并不能辩白一句。自此后,两人的友谊突飞猛进。



不久后的一个秋日,黛玉卧病潇湘馆,宝钗又来探视。说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建议黛玉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冰糖熬粥来养身体,不提这还好,一提反而让黛玉为自己寄人篱下的现状伤起心来:“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因我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黛玉从未对人说过,这番能对宝钗剖白,也意味着黛玉从此对宝钗彻底交了心,从此再不设防。


宝钗回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果然至晚间,尽管外面下了雨,宝钗仍遣一个婆子,打着伞,提着灯,给黛玉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黛玉感念宝钗不尽,自此后,实心肠的黛玉确实将宝钗视作了自己的亲姐妹一般。那一番亲厚稠密连宝玉见了都颇为纳罕,细问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可宝钗对黛玉也是同样的心思吗?我看未必。


宝钗对黛玉所做的,不过是宝钗收伏人心时惯用的伎俩,用一件事做由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着的还有实质性的馈赠——一份平常人家拿不出的厚礼。


以前收伏湘云时就用过,不过湘云憨直,宝钗都不用费什么心思就能让湘云竹筒倒豆子般说出自己的家常烦难事,宝钗回报了湘云一顿够平常庄户人家过一年的螃蟹宴。这顿饭宝钗请的一点儿也不亏,不仅显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还在贾母王夫人宝玉等人面前展露了自己多方面的才能,比如拟别致的菊花诗题了,比如安排煽风炉煮茶烫酒了,连贾母都赞她细致周到,这次公关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不说,还从此被湘云引为知己,人前人后不厌其烦地称颂宝钗。


可收伏黛玉就没那么容易了,宝钗动足了脑筋,做足了工夫,没奈何黛玉就是刀枪不入。几年相处下来都貌合神离,直到这回揪住了黛玉的错才算找到了突破口,宝钗小心翼翼地且攻且守,相机行事,黛玉对宝钗来说,不过如一座难以攻下的城池,攻下了,宝钗就完成了自己打怪升级的任务,得到了成就感。至于黛玉的心,她未必肯真心对待。


如宝钗所剖白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宝钗在贾府,几乎是将收伏人心、人情往来当做一件事业来做的,第四十五回“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你听听,又是省候了,又是承色陪坐了,还要替人分忧解难了,份内的针织女工又不肯懈怠,直做到晚间三更。宝姐姐的一天,看着都累得慌。



宝钗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她对于涉及到自己利益的事,那也是寸土必争的。宝黛的感情合府尽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可宝钗并不打算退让,虽然宝玉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很不尽如人意,可比起宝钗眼见的男子来说,宝玉生得好,家世好,还长情,还温存体贴,也不失为佳偶。为此,她才在贾府费劲巴拉地拉拢自己的人心,树自己的形象,等到合适的机会,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可对黛玉,她就不那么悲悯了。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里,上半回刚刚宝玉在听了黛玉要回苏州的顽笑话后变得痴痴傻傻,人死了大半个,下半回里宝钗就开玩笑让黛玉给她那个“呆霸王”哥哥做媳妇,说什么“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放定”了,虽说是顽笑话,可保不齐宝钗就是这么想的。薛姨妈又借着这话的由头要给宝黛做媒,以此来试探黛玉的真实想法。母女俩一唱一和,以黛玉的心病来戏弄黛玉,以前,总觉着薛姨妈是厚道人,读到这儿却觉出了薛姨妈宝钗的残忍。如果她们真是这么想的,怎会再也没有下文了。


从开始的“别让杂书移了性情”开始,宝钗就试图灌输给黛玉一个不敢私订终身的思想,让黛玉守规矩,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忽略掉宝黛私下的情感,然后自上而下地收伏人心,一点点夯实自己在贾府的影响力。如果她真心和黛玉交好,又怎会这样无视黛玉的痛苦,一步步踩着黛玉的泪水走向宝二奶奶的尊荣。



只是命运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翻手云,覆手雨,繁花落尽便是白雪皑皑。宝钗窃以为得到宝玉,幸福就盈盈在握了,殊不知,宝玉还在“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落了个“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结局,实在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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