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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睿睿|消失的故乡,总有人记得

已经不太记得起第一次跟柳丁聊起她的家乡是个怎样的契机。如同这座大都市里美甲美睫店的多数小妹,柳丁热情爱笑,凭着一手好技术,有很多熟客。柳丁只是她的一个代号,店里还有莉莉、小霞、香香,这些不知真假的名字维系着出入写字楼的精致女生们的假睫毛和亮晶晶的指甲。

在遇到柳丁之前,我是不习惯跟美甲美睫店里的妹子们聊天的。在一个周遭都是陌生人的环境里,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有种要跟心理医生倾诉却又不合时宜的荒谬感。柳丁是特别的,她第一次主动说起我们村子里的事儿的时候,应该是上海疫情封控结束的那个夏天,我们彼此都好奇对方是如何渡过了这样一段时光。我没想到的是,打开这个话匣子,就此开启了我对一个远在安徽南部小村庄的认知。更加预想不到的是,每一次的对话,这个小村庄的现状,都让我在柳丁的叙述里感知到一个当代南方农村社会的缩影。

柳丁是个有趣的姑娘,她从不避讳自己来自农村,我不清楚她的教育程度,但她的讲述平实生动,甚至还会加上些人生箴言的点评,有些超越年龄的成熟。我在听的时候心里有着无限感叹,从第一次听到她讲故乡,我就深深地着迷了。那是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一个20岁的美甲店妹妹的叙事中,印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描述的长老统治和礼治秩序。

可能我是柳丁的客人里唯一一个对她的村庄有兴趣的人,能感受到我不带猎奇心态的关心,她逐渐习惯我坐下来会问“最近你们村子里有啥事吗”,有时候不等我问,她也会主动说起村里或镇上的大事,有时是她自己家,有时是当地轰动的大八卦。

柳丁的家庭是村子里现在比较少见的大家族,在她爷爷这一辈有三房,她爷爷排行老二,因为能力强,做过村干部,爷爷算是这个家族的族长。柳丁说,村子里很多宗族在她爷爷这一辈上就分家,各过各的,不像她们家,干啥都是几十口人一起,逢年过节肯定是热闹的,但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让步。疫情封控时,她困在上海没收入,实在憋死了,能出门的时候就买车票回了老家,正好赶上了5月的农忙。

在柳丁记忆里,初中毕业后她就没在农忙时干过地里的活儿,这次可把她累坏了。她说,现在我们种地也不靠人了,都是互助,我家买了几台播种机,附近的农家会付钱给我们去帮忙播种,到收割时我们也付钱给有收割机的邻居来帮忙。现在政府收购粮食是市场价,自由买卖,愿意种地的人家还是很多的,有些在外打工的也开始回家种地了。“我和隔壁的妹子被大人派去晒谷场看场,那个妹子在上海美容院工作,顶着中午的太阳快疯了。她给我俩脸上糊了三层面膜,我们穿着防晒衣,谷场上一丝风都没有。”脑补了这个画面,我和柳丁笑作一团。笑完她叹口气,“原来种地这么累,我们都快忘光了。”

在田埂休息时,柳丁还听到了当时轰动全村的桃色故事。据说是村头杂货店的老板跟村子里一个阿姨私奔了,两人都是60出头。阿姨的老公跟儿子媳妇一起在城里打工,她自己带着孙子孙女在家过日子。事情被撞破的起因是,10岁的孙子给爸爸打电话说自己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了杂货店的爷爷进了奶奶房间。匆匆赶回家的父子虽然气得半死,但还是跟阿姨说,只要你收心过日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谁知第二天,当事双方就收拾东西一起远走他乡了。后来听说两个人年纪大了也没文化,工作不好找,过得很苦。阿姨女儿专门去接她,想让妈妈过得舒服点,结果一周后,阿姨在女儿家留了张纸条还是走了,纸条上说“这辈子,我还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柳丁讲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女人啊,不管什么年纪都能为爱情抛弃一切。”故事的真实细节无从考据,我能想象田埂上农忙间隙热烈议论的妇女们如何津津乐道,也许那张纸条从来没出现过,但不妨碍她们去想象60岁的爱情。

过去的一年里,柳丁家经历了她自己结婚和大伯家的大奶奶去世两件大事。从一开始对相亲不屑一顾,到最后定亲结婚,柳丁不得不承认,靠谱的婚姻还是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她说“我妈知道我脾气,彩礼意思一下就算了,她怕我一不顺心闹翻,还得退还,太麻烦了。”从朋友圈里看到她热闹了一天的婚礼,我也替她妈松了口气。去世的大奶奶是柳丁爷爷的大嫂,因为不分家,柳丁管大房的长子叫大伯,去世的就是大伯的亲生母亲。她说大奶奶老年痴呆很久了,她回老家的一个日常工作就是一清早起床出门去找大奶奶,老太太可能已经走出二里地了。因为这个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柳丁的大伯母日复一日地照顾,哪里都去不了。“农村不着兴送养老院,不管条件多好,都要被人背后说闲话的。”柳丁说,“可是你知道吗,大奶奶走了,最伤心难过的是我大伯母,我感觉她像生活里忽然少了什么。”

柳丁说大奶奶出殡的那天,本家和旁支的宗亲呼啦啦来了一大拨,“我们家可壮观了,前面举幡抱灵的都拐弯了,队伍末尾还没走出家门。上门行礼的亲友太多,我们家几个男孙下跪回礼了一遍又一遍,膝盖都青了。”大奶奶葬在柳丁家的祖坟圈里,坟头按惯例要插上两棵柳树枝条,来年如果柳树长得好,说明去世的老人在保佑家里的孩子。我问柳丁,红白喜事那么多习俗,是有风水先生帮忙张罗吗?她说,那当然,这里面这么多门道讲究,连我爸妈都不太懂。“嗨,管它呢,我爸妈说了,到他们走的时候,是不是能埋在祖坟都不知道,不讲究这些了。”我没敢接话,到了那一天,村庄里的祖坟是否还依然存在,可能都是个问号。

断断续续记录了柳丁讲过的故乡,因为怕这些故事和细节在我的脑子里也会逐渐失真。柳丁说她好朋友的爷爷在隔壁村,因为农村有了医保,前一阵子生了场大病,家里才出了2000多,全家都感谢政府的新政策,觉得国家真的越来越好。我们自以为是的自由变革在信息茧房里看似唾手可及,遇到生活的变故就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柳丁的父母、柳丁和她老公这样分头在外打工的日子还会延续多久,他们终有一天还会回到那个村庄去吗?出走与返乡,在我们看来是个诗意的命题,对她们而言,却是生活的取舍。梁鸿的儿子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几乎脱离了母亲的感受,在影片中完全站在旁观者的好奇与不解。柳丁的孩子会记得那个消失的故乡吗?我相信,总有人会记得。

夏睿睿

供职创业投资基金,世俗但也好奇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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