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适逢高考出分，有不止一位朋友问起法学专业报考的问题，就仓促写了这篇文以供参考。
我是法学专业出身，大学就读于西南政法大学，目前已工作三年，对当下法学专业的学习及就业现状还算有一些了解，所以我想结合自己的一些经验和观察，谈谈法学专业报考这个话题。需要说明的是，专业的选择从来都是一个综合且复杂的问题，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且每个人的具体境遇也不尽相同，所以很难有统一的定论。因此我也只能从大方向上简要谈谈这个话题，希望能给有兴趣报考法学专业的高三学生一个参考。 具体到法学专业，在进行更细致的介绍之前，我想先强调一点，就是对法学专业的祛魅，我觉得必须先做到这一点，学生与家长才能冷静而理性地做出恰当的选择。 在具体接触到法学专业的学习之前，大多数人对法学专业的想象，可能都是基于一些政律剧（TVB与美剧居多），被剧中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战的英姿所感染，于是自然认为法律行业正义、体面且多金；又或者是看了一些人文社科的书，刚刚完成了思想启蒙，同时再受到“依法维护公平正义”这种道德理想的感召，就对法学专业产生了无限的光环。大学时我曾粗略了解了一下，身边大部分同学还真就是因为上面这种浪漫化的想象误打误撞进入了法学院，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而我想强调的是，上述这种光环是你现阶段在进行专业选择前必须剔除掉的，这并不是说理想主义的光环不重要，只是说，理想的实现是建立在直面现实的基础之上的。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依旧热爱生活。”所以我希望的是你在认清法学专业的真相之后，依然能够审慎地去选择报考法学专业。 法学专业的学习在大多数时候是相当枯燥的，且此地大多数法学院的课程设置以及师资水准，都难以称得上优质，如果你想将法学专业学到精深，很大程度上还得依赖于自学。法律行业目前也极度内卷，时代的红利期早已是过去时，即便你从顶尖的法学院校毕业，也并不能保证你能够过上想象中光鲜亮丽的生活，甚至于你作为实习律师可能连饭都吃不饱，就更别说维护社会公正了。并且在你工作之后，你做的工作也基本与公平正义没有多大关系，“法律服务”作为一种奢侈品，通常是有钱有权的人才能负担，作为法律从业者，大多数情况下你也是为企业服务，所以有时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帮着强势一方欺负弱势群体。法律实务当中，绝大多数的庭审现场也相当无趣，基本就是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完全不像政律剧那般潇洒，此外，中国的法治建设目前还任重而道远，在实务当中你也完全可能遭遇司法不公的情形……以上种种都会打击你对法治的信仰，令你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法学这条道路。 OK，在对（此地的）法学专业祛魅以后，我们再来聊一些更具体的话题。我想从两方面来谈，第一是功利或者就业的角度，这应该是大多数普通人会优先关心的问题；第二是“非功利”的角度，我想谈谈法学专业的学习到底会对个人的知识、精神、思想带来怎样的提升。 在专业选择上我们经常能听到一句调侃的话——劝人学法，千刀万剐；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近年来法学也一直被列为就业的红牌专业，可见法学的就业现状并不乐观。 在进入就业市场以前，法学生通常需要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简称法考），虽说一些法律相关的岗位（如法务）并不必然要求你取得法律职业资格证书，但在如今极度内卷的环境之下，通过法考基本已经成为了法学生进入法律就业市场的入场券。法考经常被称为天下第一考，许多人也是因此被劝退，但其实法考作为一种通过性的考试，难度并不算太大，作为一名法科生，你有法学专业的学习基础，所以只要你在大三、大四足够用心，通过法考基本不算太大的问题。当然，前提是你需要用心。 法学生毕业以后，就业基本就是三个方向：律师、法务、公务员（主要为公检法）。总的来说，法律行业已经过了红利期，法律行业目前极度内卷。 律师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光鲜体面的职业，但你所看见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律师，很可能只是基于幸存者偏差——那些更有资源的律师才更有可能出现在公众面前，而这样的律师，只会是少数。如果你选择做律师，在你成为执行律师之前，需要经历一段实习期，作为实习律师，你的收入可能还不足以支撑你的日常生活，并且，律师行业属于典型的“二八定律”的行业，即20%的人占据了行业80%的资源（现阶段这个比例可能还更加极端）。律师行业经过过去几十年的高速发展，目前大多数中老年律师已经垄断了大部分的客户资源，如今的年轻律师如果再想独立执业并开拓自己的市场，从老律师那里去分一杯羹，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即便你拿到了律师证，仍然很可能是给某位合伙人打工。此外，律师行业作为一种服务业，你需要时刻待命，007是常态，工作会相对繁忙。“得案源者得天下”，如果你没有任何家庭背景或人脉资源，进入律师行业就会比较艰苦，许多律师前期坚持不下去，可能就转作法务或考公去了；而相反，如果你家里能给你提供法律相关的人脉或者资源上的支持，或者家庭条件较好，能帮你熬过前面最艰苦的几年，那么律师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法务也是一个可能的职业选择，相较于律师而言，法务这个岗位在职业前期的收入会好许多，至少可以保障你的生存，工作也会相对轻松，但它的天花板也有限。它的下限相对较高，但上限也相对较低。当然，也存在职业前期靠法务岗位来保障生存及积累经验，后期跳出来转做律师的情况。 然后就是考公。不得不说的一点是，法学专业对于考公具有天然的优势，各个单位对法学专业招录很多。如果你有考公务员的打算，那么法学也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当然，考虑到目前普遍的考公热，虽说法学专业考公的压力要相对小一些，但其绝对难度也不容忽视。 此外还需要强调的是，法学专业的就业与地域也有很大的关系，法学传统名校有“五院四系”（具体可自行检索），如果你下定决定报考法学专业，我建议你在同等分数下优先考虑五院四系的学校。五院四系因为在法学发展的早期培养了大量的法律人才，从而使其占据了法律行业的大部分岗位，在每个政法院校所在的区域，它们都拥有大量的校友资源，你作为校友在这些地方工作，能得到更多资源上的支持。比如如果你决定在川渝或者广深工作，那么你可以优先考虑报考西南政法大学；如果你决定未来在上海发展，则可以优先考虑报考华东政法大学。 有一种情况需要强调一下，在许多省份，一些政法院校的法学分数，可能与一些985、211高校的法学分数相差无几，从就业的角度，二者对比下来属于各有优劣。专业的政法院校往往有更优质的法学教育资源，你在这里更能得到专业上的提升，周围的法律学习氛围也更加浓厚，法律行业的校友资源也更加丰富，如果你下定决心将来在法律行业深耕，那么专业的政法院校会是你的首选；而如果你想体会到更加综合的大学学习氛围，不局限于法学专业，那么综合的985、211高校也许会是更好的选择，并且，目前来看好几所政法院校都还属于“四非院校”（非985、211、双一流），如果你有考公的打算，那么同等情况下，985、211高校也会是更好的选择，因为比如在很多地方，选调生的名额只会限定给985、211高校，同时985、211高校也更容易保研。 总的来说，因为过去多年法学专业的持续扩招，导致法学生的人数居高不下，法律行业目前极度内卷，如今法学生的就业压力确实很大。与此同时也需要看到，就业差是一个普遍的现状，并不只是法学一个专业的问题。并且，法学因为具有专业上的壁垒（通过法考），而专业壁垒就意味着专业价值，所以在文科专业当中，法学其实又算是相对好就业的一个专业。尤其是在家人能够给你提供一定资源支持的情况下，或者你本身具有考公的计划，那么法学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法学专业虽然不能保证你大富大贵，但只要你努力踏实，至少养家糊口基本不成问题，并且这行越老越吃香，中年危机没有那么明显。 关于法学就业的问题基本就聊到这，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某个法律行业领域的问题，可以在网络上做进一步的检索（比如诉讼律师与非诉律师的区别），网上会有很多的介绍。限于篇幅，此处就不再展开了。聊完“功利”的，接着再来聊聊法学这个专业“非功利”的那些面向。 先简单谈下专业学习的问题。在本科阶段，各大高校法学院的专业课程设置大同小异，基本上就是基础的宪法法理法制史加各大部门法，整个本科阶段的学习在于搭建起一个基本的法律框架，让你对整个法律体系有一个整体性的了解，所以涉猎的内容较为广泛。而如果你想进一步深造，那么在研究生阶段，你才需要选择法律体系的某个分支（比如民法、刑法）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学习。 对于法学课程的具体内容，我就不展开了，因为说了你应该也不会懂。比如在你高中毕业这个阶段，我很难短时间跟你解释清楚各大“部门法”到底意味着什么，聊起这些你八成是一头雾水，因为这是在你进入法学院之后才会逐渐接触到的内容。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清楚法学到底要学什么，普通人对法学的理解基本就源于普法新闻中一些零星的法律规定，以及知道法律作为一种强制性的规范，我们不能违法犯罪，除此之外，基本一无所知。这也就构成了一个悖论——大多数高中生在选择报考法学专业之前，其实并不知道法学到底要学什么，也就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法学专业；而只有当他进入大学对法学有了体系性的学习之后，他才能了解到法学意味着什么，以及自己到底适不适合法学专业，但此时，早已无法改变当初的选择。 这里要泼一点冷水。如前所述，此地大多数法学院的课程设置以及师资水平，都难以称得上优质，甚至可以说还没到及格的水准。法学生最勤奋刻苦的时候，也基本就是期末考试月，以及法考和考研的时候，其余时间，所做之事基本与专业无关，更与理想和情怀无关。当年我作为一名刚刚完成思想启蒙的菜鸟，在踏入西政之时，天真地以为在一所以“法学黄埔”自诩的政法院校里，肯定会有着一大批深谙政治学、哲学、法学等人文社科的大神，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辉，以其深厚的学识与高尚的人格令我为之折服，我理想中以为会是这样。事实是这样的人已相当少见。在某种程度上，像我这样思想刚刚开化的菜鸟，从公民素养与权利意识的角度，已经算是好过身边大多数人。我没想到现实会是这样。 西政尚且如此，其它一般的法学院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如果你想将法学专业学到精深，想打好坚实的专业基础，很大程度上还得依赖于自学，或者说，自救。互联网时代，如果你想学，有太多的资源可以去接触，关键靠自觉。与此同时，也可以多问多交流，将身边仅有的教师及同学资源利用起来，总归还是能够接触到不少优质的教育资源。 聊到这里，我们可以再进一步追问，法学到底是怎样的一门学科？以及它可能会让我们成为怎样的人？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解，也许就构成了当初我们满怀热忱选择报考法学专业的理由。 作为一门规范性的学科，法学反映着特定的时代精神，它往往要求你对人性与社会要有相当深入的体察，风险防控的职业习惯也会逐渐让你成为一名审慎的悲观者，你会变成一个愈加理性的人。法学专业作为最古老的学科之一，它也的确具有相当深厚的历史渊源，法学专业学到最后，往往就与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社会学等更为综合的人文社科接壤，如果你有阅读和思辨的习惯，法学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也插一句，法学也许是诸多人文社科当中最好就业的一个专业了。所以如果你对人文社科感兴趣，同时又想适当兼顾就业，法学也会是一个相对不错的选择。 法学专业的学生普遍具有较强的权利意识，“维权”在法学生看来是相当自然的事，法学生里多的是“权利刁民”。法学专业的学习也会塑造你的思维习惯，你会逐渐培养出更强的逻辑思辨能力，能够理性严谨地去进行分析论证，会习惯性地以制度或规则的视角去看待所有问题，看到事物和人性最坏的那一面。就个人经历而言，我能明显感受到法学生相较于其他专业的人而言，普遍更容易具备独立思考的精神与批判的意识，更容易去质疑权力与权威。所以如果你是一个对公共事务有极大热忱的人，是崇尚“思想之独立，人格之自由”的人，是希望以法律为武器去维护公平正义的人，那么在法学院你会有更大概率能够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绝对的数量也许并不多）。尤其在政法院校，这个比例会更高。 当然，这里我又要泼一点冷水。结合此地目前的法治现状，你想要依法维护社会公正的法治理想，在你以后从事法律工作的过程当中，很容易遭遇各种碰壁，你甚至很可能会产生一种幻灭感，接着就倒向了完全的虚无与世故。如何在复杂的社会现实之中去坚守自己的法治理想，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议题，它需要高超的技艺，甚至需要适度的妥协与退让，其间你也会面临不断的自我拷问。适度的妥协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理想，但如何在妥协权衡的同时又不至于变得犬儒？这一点，只能自己去探索，谁也教不了。 但无论如何，法学专业对于个人权利意识的提升，对法律思维的培养，对逻辑思辨能力的塑造，我觉得是对个人而言更有价值的地方，即便你以后不再从事法律行业，它也会使你获益终生。 所以，聊到最后，法学专业到底适合怎样的人呢？它可能适合家里有政法资源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去做律师，能够比较轻松地过上光鲜的生活，如果进入体制，也能够有比较“光明”的未来，但这样的人也基本不需要来听从我的建议，因为家里肯定早就做好了相应的规划；它也可能适合那些家里虽然没有政法资源，但是有一些钱的人，这样的家庭能够支持他熬过最艰难的起步阶段，而话说回来，这样的人有了家庭来兜底，其实干什么都不算太难；它可能适合那些家庭条件一般，但勤恳踏实的人，这样的人只要通过了法考，踏踏实实地一步步耕耘，最后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过得上小康生活；它可能也适合对人文社科感兴趣，同时又想兼顾就业的人，因为同等条件下，法学至少算是文科专业当中相对好就业的一个；它可能还适合那些怀揣着热忱的法治理想的人，因为法学专业的学习的确能够为你提供更多理论、实务以及方法论上的指导，但其前提是，你需要能够直面现实的不堪，以一种法律人的姿态去挖掘法律制度的可能性，并以法律为媒介去介入和改变现实，而这是一条极其漫长且艰辛的道路…… 朋友，我无法替你作出选择，我只能将这个专业可能的优劣摆在你面前，供你参考。而如若你真的选择了法学专业，我会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即便这条路充满了坎途与未知。无论如何，我都祝福你将永远能够保留一些“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初心。在这个时代，它极度稀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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