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依靠政治力量的加持,不凭仗语文教材的推广,亦不仰赖各类《文学史》之揄扬,这一百年,再没有一位小说家,如金庸这样,普遍而持久地,倾动天下。
金庸晚年在浙大,在外人(如我)看来,似乎很不顺,甚不得意,然而,知情人陈平原教授说:“后世的人很难理解,晚年的金庸,在浙江犹如神一般的存在,一旦大驾光临,马上被政商各界重要人物包围。一般教授(包括我这个合作者),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在两岸三地,以及海外华人世界,金庸和他的小说,一直受到社会各阶层,最大程度的重视与关注。
金庸是“王”,是(半个)小说之王,是(半个)文学之王,是(半个)民间的“王”。
金庸所写,毕竟只是通俗文学”;他自己,总还是一个“通俗文学家”;称金庸为“半王”,即是为此。
上亿读者一面深爱金庸小说,津津乐道,一面又深信:金庸小说如此“通俗”,毕竟不能与一流的“新文学”、“纯文学”小说作品,度长絜大、共相颉颃。至今日,金庸还只是半个“王”。
古来如此,正无足怪。
每个时代,“纯文学”作品往往被估价过高,而第一流的“通俗文学”作品,不可能不被低估。
施耐庵、曹雪芹、莎士比亚等等,这些“通俗文学家”,其作品甫一问世,即受到最盛大欢迎,同时,绝大多数读者,不能脱出“雅俗之见”,不敢信这些“通俗”作品,即是伟大的传世巨著。
《水浒传》问世数百年,到清初金圣叹,还在慨叹:“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
《红楼梦》问世二百年,直到1933年,李长之先生写《红楼梦批判》,说翻阅当时中国人所写《中国文学史》,对于曹雪芹,“仍然是很冷淡”,《红楼梦》在很多人眼中,“依然是床头上消遣的玩物”,不敢拿来与西方小说名著相提并论。
今日,多数深爱金庸小说的读者,仍视之为“床头上消遣的玩物”。当然,金庸比施耐庵、曹雪芹运气都更好,海内外很多大学者,如金克木、陈世骧、李劼、张文江、胡文辉诸先生,对金庸小说皆有很崇高的评价。
金庸小说倾动天下,深入人心,金庸本人也甚受关注。然而,因金庸仍被普遍视为“通俗小说家”,其生平资料,仍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发掘。
台湾远流出版社董事长王荣文先生说:
“面对他肉身离去,作品永存,还活着的我们能做什么? ……百年千年后的世代,如果他们要研究金庸作品、金庸生平,是否有足够的作者史料?想象我们现在研究李白、杜甫、苏东坡,多么想知道他们在当年,如何吃喝玩乐?如何读书、交友、营生、关心社会?我们有幸和大侠同时代相遇、看他生活,如果能够就近整理他的侠踪侠影侠言侠行,或者保存他的藏书杂记、往来书信,相信对未来世代必有贡献!”
王先生说出的,也是我的心情。感同身受。
钱锺书先生曰:“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关注作品而不甚在意作者,这是一种读书方法。这种态度,当然不是错的。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这是另一种读书方法。这种态度,当然不是唯一正确的。
将来的世代,读者或只专注于金庸的作品,或旁及对金庸其人的生平研索。后一种读者,总是存在的,比例还不小。今人有责任将金庸的生平资料保存整理好。
我自己,是后一种读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金庸,到今天,一直对这个人充满好奇:何等样人,能写出这样的精彩的小说。
我买过不少解读金庸小说的书,没读完几本,唯独对金庸的生平资料,保有持久的、最大的兴趣。老先生的一举一动都值得记录,老先生写下的一字一句都值得珍惜。可惜,这样的资料,总嫌太少。
倪匡亦舒兄妹向《明报》老板金庸要求加稿费,金庸嘴上辩不过,就提笔写信,写长信。倪匡当时笑说:“拿信去发表,可当一年稿费用。”然而,直到倪匡去世,这些信,也没拿出来发表。
亦舒考虑更细致,“打算着手辑录这些信,原文照登,然后由收信人,即当事人写一千几百字解释来龙去脉”。可惜,她终于没有写。
金庸的信札,暂不发表,不要紧,最怕是有很多已然佚失。实则,金庸所写书信、字条,数量极多,到今天,已消失于天壤之间的,不在少数。无可挽救的损失。
蔡澜对倪匡说:“最不喜欢的是国内的人,将我们称为四个才子。金庸先生是一个巨人,其他三人,永远不能相提并论。”倪匡赞同。蔡澜感叹:“今后的数千年,有人提到查先生生平,也许顺道记录了有这么几个朋友,这已是我们一生的成就了。”然而,倪匡、蔡澜,写他们认识的金庸的“生平”,都太少。
金庸在香港的资料,相对来说,保存较好。金庸早年的经历,我们能了解到的细节,就太少太少。有些时间段,甚至留下一片空白。
幸有查玉强先生在。
查老先生对金庸资料的发掘,是“抢救性”的。在微信群,看到查先生找到的金庸至交余兆文的履历表(余兆文的部分经历与金庸是重合的,这个履历表对金庸研究大有裨益),一时有难以置信之感,没想到这么重要的资料还在人间。赶忙转发给几位老友,共赏。
查玉强先生不仅发掘出余兆文的履历表,其他,对金庸祖、父的了解与介绍,对金庸老同学斯杭生等人的采访,皆具“不可替代性”。这部《同学眼中的金庸》,以资料的重要性而言,前所未有,首屈一指。
王晓磊兄有名文《我看金庸如黄裳,茫然蓄力前半生》,这是一个好题目!
“金庸如黄裳,整个前半生都在为命中注定的一个目标而蓄力,自己却茫然不觉;直至《万寿道藏》稀里糊涂编罢,猛然发现绝世武功已经上身,这才顿悟了上天的使命,并欣然接受之,从此《九阴》出世间,江湖风云变。”
《同学眼中的金庸》一书,记录少年青年时期的金庸“蓄力”的过程,回答了“金庸(镛)是怎样炼成”的大问题。
这些文章,若不是查老及时收集,至少其中的一部分,要被时间所湮没。
查老先生曾对我表示感谢,为了我在研究金庸等查氏杰出人物上所付出的辛苦,我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十分逊谢。同时,作为一个金庸小说的老读者,我对查老的研究,更常怀感激,相信查老亦能理解。
得一潜心研究金庸之同道,欣喜何如!
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回目用的是查慎行诗句,第一回尾注中,金庸谈到查嗣庭的“维止案”,又谈及查慎行三兄弟:“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查嗣瑮,亦擅诗,诗名曾与查慎行相埒,时称“二查”。
查玉强先生,即是查嗣瑮后人。
寒舍藏有浙江古籍出版社所出七卷本《查慎行集》。由李林、查玉强二先生点校的《查嗣瑮查嗣庭合集》,2022年底亦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印行。兄弟三进士,在浙江古籍,再聚首。
查老选编的《查氏家族文献丛刊》,亦将陆续印行。
海宁查氏文化根基深厚,人才辈出。查老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可以研究的范围太广,大有可为,正未有穷期。
刘国重
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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