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经按：
生平第一本读的武侠小说是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给我重大影响的武侠小说是全庸的《魔女江湖》——毕竟，易大经这个名字典出这本D版（另外一本也是D版，乃续写《书剑恩仇录》，把总舵主当成一个loser来写的，格调很高，可惜忘记书名了）。然而金庸是无形的存在，没有他，便没有这些美好的武侠世界。此文系十年前为“腾讯大家”专栏所写——网上却是一点这个“专栏”的痕迹都没有了，QQ雀食厉害，想想都挺牛逼的，害得我只好翻箱倒柜从高龄U盘里找出这篇旧文，通读后也不敢保证是否写完了：结尾实在太匆匆、太《魔女江湖》了，可能还有错别字和乱码，但也无从核对最后的刊发版。这次一仍其旧。
不过，在纪念金庸诞辰100周年的各种策划中，都没有提到金庸新、金庸巨、全庸这些名字，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旧文聊发一噱而已。
牧鸭读书记
戴新伟
在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礼拜二下午》的开头，是一列火车开进两边都是香蕉园的景象，香蕉园里有美国资本家的房子，天气奇热，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小说的主人翁、一个母亲带着女儿去见儿子坟墓，她关上女儿打开的窗户，也记得在老马的笔下，每趟火车经过时洒下的煤屑。最近重读他的访谈集《番石榴飘香》，原来这样的场景是童年时代的马尔克斯的亲身经历。当他和母亲回到小镇时，一个中年妇女正是他母亲年轻时代的姐妹。
后来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礼拜二下午》是马尔克斯的第二本书，称得上少作，不过，如果要探寻从童年时代的经历、记忆与触发，那么在访谈集里他已经坦承自己小说的来源——全部是因为生活在外祖父家里的原因，外祖父的故事和形象，都成为老马小说的触点。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有一首诗可以作为一个总结或者结论——
我的思绪总是在擦拭我的童年，
直到它变得像一块坚硬的钻石，
不可破碎，切入
我成年的廉价玻璃。（《夏末黄昏在摩査》）
关于写作与记忆，小说家和诗人都可以做到永远不谈。（大经按：此句甚奇，或是草稿……）
本来是1、2这样的村庄，从千禧年开始，先有农村向城镇的改造，后有一条快速通道穿过村庄，于是一切都变了。据说。亦一快也。
当史进不务农业舞枪弄棒的时候，史家村来了王教头，“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九纹龙”日渐丰满，天上星宿相遇自由定数。杨家巷的那位少年与我在两村交界的小水渠上认识，相信也有某种必然性。只是，在他出现之前，我与史进一样不务农业，还有许多故事要交代。
我们镇是从哪一年开始流行暑假期间让家里的小孩子养鸭子？肯定不是始于我，轮到我利用暑假养一群鸭子，假期结束卖掉鸭子作学费，已经是一种传统。那时候，在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还是一大片田野，乡下还很安静，在沟渠的汇集之处，往往有这样一群晒得黝黑、手持一把长竹竿的少年“鸭司令”。在我的记忆中，鸭子的叫声，少年的呼哨吆喝，烈日下的蝉鸣，都可以发出很大大响动，提醒我：我是其中之一。
我曾经在《鸭子是吉祥的》一文中写过一次与四十只鸭子的远征。后来都到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凉鞋》，仿佛便是我的故事的背景：
凉鞋是完整的鞋的骨骼，
骨骼，及其仅有的真正灵魂。
凉鞋是我奔驰的双脚的缰绳
和一只疲倦的、祈祷着的脚上
系经匣的带子。
凉鞋是我所到之处我践踏的
小块私有土地，我的故乡、
我真正的国家的大使，地上
群集的小生物的天穹
和它们的必将来临的毁灭之日。
凉鞋是鞋的青春年华
和在荒野中漫步的记忆。
我不知道何时它们将丢失我
或何时我将丢失它们，但它们终将
被丢失，各在一个不同的地方：
一只离我住所不远，
在岩石和灌木丛中间，另一只
沉入大海附近的沙丘，像一轮落日
面对着一轮落日。
在写成这篇文章十年后，在远离我们镇的地方，或许该补充一点故事的背景。在九十年代初期的环境下，养鸭子、尤其是小部分的养，还脱不了小农经济的范畴，远远没有后来一个村三五个养鸭场（以及养鸡场和养猪场）的规模。似乎那时候人的心思要驽钝一些，不会做大事，想像力还没有展开。按当时物价，这点鸭子大概也只能贴补学费，不过还有给小孩一个事情做的意思在。乡下人称之为“放鸭子”，“放”字可能也包括孩子在内。
从几十个到一百多只鸭子，在我确实是当成了一件大事。村里的各种池塘，村外面大小不一的沟渠，我都带领它们去走，乐此不疲。我后来发现，如果是一个成年人来管理，那么他家门口的稻田已经足够了。但对于小孩子而言就不同了。我正是在牧鸭的过程中走遍了我们村，在进入邻村的时候，那种新鲜足以让脚打颤。
在四川平原上，有自然形成的溪流，更多的是因农田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沟渠。先从小沟渠开始，水急的溪流必须等到鸭子长大。当经历的沟渠多了之后，我找来一张白纸，开始画地图，主要是沟渠，村落、房屋、树林也画上。但是每次在我脚下驾轻就熟的各种沟渠，却在我的笔下永远也汇拢不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天看到一张地图角落的“比例”，才醒悟过来；长竹竿顶上的塑料细条，一晃动，何以会让鸭子们怕得要死，后来也没有兴趣去研究，这都能证明我缺乏科学方面的热情与爱好。不过，就是在这样的游历中，因为地域、远近的不同而产生的种种不同感受，使我萌生了挣脱故乡的想法，使我停不了幻想自己将在其他的地方生活。夏天结束时，成群捆载走的鸭子并不曾使我伤感，对于遇上鸭病死去的鸭子也没有，但是在失手打死的鸭子身上，寄托了我小时候对死亡、对错误和责任的初步概念，那是相当复杂的心情，是上了一堂课后完全没有办法应付的心情：
“因为鸭子虽然是我的玩伴，它的生命却没有修补的可能；我虽然也是它们的玩伴，它们永远也不会向我报复。它们默默地死去。我第一次被一种含混着愤怒、伤心和后悔的心情折磨得发了狂。”
每个牧鸭少年都有一个地盘，和自己的鸭子待着，躲一下午后盛夏的顶点。我的地盘是一段水渠的尽头，后面是一大截越来越高的地面，只要在水渠口放下竹竿，鸭子也跑不出去。水渠口有高大的枫杨，有时候就在树下钓鱼，有时候看人搬罾（一种渔网），有时候从稻田里拔一大把稗子喂鸭子。但我和杨家巷的少年相遇，不是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那是个两村交界处的十字渠，连棵树都没有，只有一个桥墩。
右边这条路上骑摩托车的位置，大概就是我与小杨经常聚会的地方——十字渠（其实只是个回水沱），他的父亲就是驰骋在这条路上
小杨与我同岁，有个出名的父亲。他家里开了酱油作坊，其父有一摩托车，车后挂着自家的酱油，沿街叫卖——沿街、巡街都不准确，都太慢了，杨父的摩托车呼啸着由远而近，伴随着他的吆喝声“打~~酱油”。此时在厨房里忙活的妇女必然一阵手忙脚乱，急声遣小孩赶紧去村边大路上候他。我不知道其他人家如何，我从未拦截到杨父的摩托车，多次都只能望着他绝尘而去，在渐行渐远的吆喝声中慢慢回家。好在那时候乡下的酱油只有酱油这个名字，打这家打那家没有区别，后来便索性在家里听这一幕，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有悠然的感觉。
小杨却是慢吞吞的一个人。印象中总是后于他的鸭子到沟渠，因为他总是捧着一本书看。那时候我正处于无书可读的阶段，一两本《隋唐演义》《风尘三侠》已经翻烂，偶尔遇到一本大开本的《七剑下天山》便挑灯夜战，看得逸兴遄飞却有没有人说。认识小杨好多了。他有成套的梁羽生，从《萍踪侠影》到《广陵散》，故事连贯，我就一本本借来看，十字渠变成了接头的地方，作为主角的鸭子，一度似乎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过了不久，我终于赶上了《云海玉弓缘》的进度，可以和小杨一起坐在桥墩上就一本书一个故事一个主人翁进行讨论。谈到金世遗，小杨像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对金大侠的慷慨行为击节（就是那根竹竿）赞赏。不过，我一直没有好意思表达我的观点，即，对金世遗大侠的种种快意恩仇举动深表怀疑。他那种无往而不胜、将自己的一腔怨气都发出来的行为，在此后我经常想起，总觉得那里不对。直到偶然从一张报纸上读到英国小说家戴维·洛奇的《小世界》，方知问题出在哪里。小说家当然可以虚构自己的人物无所不能，但往往是能力有限的角色更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无论是他的成功还是失败，而无所不能只是一时的痛快，从文艺的角度看，价值甚少。这是后来我偏好金庸的原因——尽管他的世界严肃刻板多，新奇痛快少。
有一天小杨远远地冲过来，跑得比他的鸭子们还快，举着一本书，眉飞色舞。我一看，是本薄薄的书，封面上写着《魔女江湖》，小杨说：“金庸！”
我很快换着读完了上下两本的《魔女江湖》。那时候通讯闭塞，根本没有听说过金庸大侠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也对金庸的瘦金体没有研究，根本没闹清楚那是“全庸”。不过，就像小杨对金世遗一样，我对这本小说的男女主人翁易大经和竺湘君久久不能忘怀。小杨最欣赏魔女竺湘君杀高手用简单招式、杀普通人却用高深武功的style，也欣赏书呆子易大经有良好的机缘，这和大部分武侠小说一样，易大经也差不多和郭靖一样的幸运，不用说，书呆子和魔女最后也走到了一起。当然我也喜欢这些桥段，但不能忘怀的是，小说结尾男主人翁却死了。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样悲剧式的写法对武侠小说而言意味着什么，但金庸的《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胡斐与苗人凤决斗，金庸也没有把他写死，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给读者，何以在这里要下这样的“狠手”呢？我的直觉是，易大经竺湘君的故事是绝不会像张丹枫云蕾那样流传下去了，没有后代了嘛。（2015.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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