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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忘情者寿——燕垒读书录之一

情深不寿,忘情者寿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空气中也仿佛带着一股不太干净,但又生机勃勃的清新之气。正是那个时候,中国的影视业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银幕上不再全是样板戏和阿尔巴尼亚电影,连南边那个殖民地的电影也能够重新公映了——当然,那时仅限于长、凤、新这三家中资影视的作品。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外公有一天让我陪我的叔外公去看电影。叔外公就是外公的弟弟,一辈子没结过婚,住的也是乡间一间茅草屋。在孩提时代的我眼中,叔外公是个很神秘的人,偶尔才一出现,告诉我他还活着。其实那个时候这样的人不知凡几,卑微地活着,死了也全然没半点响点。过了几年后叔外公去世,正是如此,我跟着外公去看他最后一视,只见到那间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茅草尾,然后也就几乎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而那个冬天,外公让我陪叔外公看的是一部香港电影《王老虎抢亲》。“非常好看”。大人如是说。当时也的确如此,那个小电影院里座无虚席,让我陪叔外公去看,只是因为叔外公连对号入座都不会,还不及我这么一个小学二年级生。不过那个电影倒也不见得有多好看,记忆中就是色彩艳丽,再就是唱得多——那是一部越剧戏曲片,在这个江南小镇倒是颇得人们所好。如果是在北方公映的话,我想可能未必不会有如此的观影热潮。而传说中的大美人夏梦,在电影中居然演了个男角,实在让初次知慕少艾的我多少有点失望。而许多年后,我读到一个介绍时,才震惊地发现,这部电影的编剧和导演林欢,竟然就是那时正迷得神魂颠倒的武侠作家金庸!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金庸和夏梦。而后来的八卦消息,也总是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尽管我直到现在一直觉得这种八卦实在太唐突夏梦这样的大家闺秀了。然而夏梦应该一直仅将金庸当成个稍近一些的普通朋友,金庸对夏梦的感情却庶几与八卦所说的八九不离十。不仅仅是他最后正好在夏梦逝去的两年整那天去世,从他的小说中,也总是隐隐透露出来。
  一直认为,年轻时的夏梦,是中国有史以来最美的女演员。我不想把夏梦说成是影星,因为她的洁身自好和涵养素质,与那些以色娱人的优伶完全不同。而年轻时的金庸,见到这样的一个几乎完美的美人,如果不生出点爱慕之心者,连我都无法相信。只不过金庸离过一次婚,人也生得比我好看不到哪里去,这种非份之想自然绝无成功的念头,当夏梦出嫁,他自然顺理成章地离开了电影圈这个伤心之地,一心在报社混饭了。随后因缘际会,成了武侠小说的执牛耳者,成就了一番大名。我同样一直以为,金庸与张恨水两人,当是类型小说界两位继往开来的大人物。他们都是将一种不怎么被人看好的类型文学提高到足以置诸案头经史子集间而不会让人耻于谈论的大手笔,而金庸因为是当代人,影响还更大一些。
  记得我第一次读到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还是下半册,而且第二天必须还回去,于是借了一个晚上读完。读完后,眼前仿佛窥见了一片新的天地。同样的文字组合,能够如此好看!对文字的奇妙,第一次感悟是小学二年级时读《水浒》,第二次就是初中时代读到的这半本《书剑恩仇录》。而那时已经真正的知慕少艾了,金庸的小说中吸引我的,除了打斗以外,就是那些女性角色。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骆冰)
  “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李沅芷)
  “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香香公主)
  金庸的处女作中,几个重要女性角色,所以面目模糊的霍青桐,全都强调了肌肤胜雪。显然,金庸心目中的美人就是如此。那时还不知道他和夏梦的八卦,但读这些文字,特别是描写香香公主的这一段,特别符合夏梦的外貌。而这样的美人描写,几乎贯穿了金庸的小说。一个优秀的作者,几乎毫无例外会将自己的感情投影在笔下的人物中,所以当金庸去世后和人说起他对夏梦的感情,就起意去寻找一下各篇小说中这一类人物,对照经历,想借此看出金庸这一段感情的变迁。结果不找则罢,一找之下,不禁失笑。
  终上所述,金庸心心念念的美人就是这样的形象,自然他写的美人也大多如此。不过其中自然有主有次,《书剑》中的重中之重,是香香公主。所以除去几部短篇《越女剑》、《鸳鸯刀》和《白马啸西风》,将金庸长篇作品中那些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女性角色挑出来分析一下,满足一下八卦之心。
  金庸处女作中《书剑恩仇录》中,集人间美好为一体的,自然是香香公主。香香公主最终则是悲剧结局,固然可以说原型香妃历史中就成了乾隆的妃子,但金庸这样写的真正原因,我想还是因为现实中,夏梦于1954年结婚,而《书剑》写于1955年。
  最爱的人出嫁了,新郎不是我。所以,还是大家都得不到她吧。当时金庸一定这么想。如果他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个偏激的人,当时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也很有可能。然而金庸毕竟是个文化人,他只会把自己的梦想凝聚在笔端,然后发诸文字。因此香香公主必须以处子之身自杀,绝不能失贞于乾隆。现实中,金庸多半也梦想着夏梦会这么做吧。其实夏梦嫁的林葆诚家境豪富,英俊潇洒,当初为了追求夏梦还投身长城影业与夏梦拍过电影,夏梦得婿如此,生活十分幸福,自然绝无可能。
  写完了《书剑》,1956年金庸开始创作第二部小说《碧血剑》。这篇小说的女主角温青青面目相当模糊,显然金庸这时候笔法还有点稚嫩,但温青青初次登场的描写是“只见这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背上背了一个包裹,皮色白腻,脸上白里透红,俊秀异常。”强调的仍是肤白貌美。而小说中最有特点的女性角色何铁手则是“这女郎凤眼含春,长眉入须,嘴角含着笑意,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竟然十分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个黄金圆环,走路时双环相击,铮铮有声,皮肤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用一个金环束住。”除了这副异族打扮,最强调的仍是“皮肤白腻异常”。
  显然,金庸的这个执念还是没变,他是在以文字描摹着心目中那个有若神明一般的爱慕对象,即使那个人渐行渐行,永远都不能与自己相结合了。然而不论这个形象具体怎么变,不变的都是美好。
  时间的巨轮又转过了一年,1957,金庸开始创作《射雕英雄传》。虽然前两部出手不凡,但终究还有这样那样的不惬意,而这部《射雕》乃是金庸武侠的断代之作,也是他奠定武侠祭酒身份的开宗立派之作。不去说“粉团玉琢”的华筝,也不去说“肤色极白”的秦南琴和“容色娟好,明眸皓齿”的穆念慈,就说金庸小说中最受人喜爱的女主角黄蓉,出场时是“只见那女子方当妙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白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一堆的形容词,打头的仍是“肤白胜雪”这四字。这也是金庸在武侠中对梦中人标志性的描述了。而黄蓉也按照金庸小说中的惯例对男主角仍是一见钟情,竭力倒追。这个时候的金庸,对自己永远得不到的意中人的感情也已到了巅峰。正因为得不到,所以小说中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然后到了1959年。这一年金庸写了一个较无足道的短篇《雪山飞狐》,再就是《神雕侠侣》。《雪山飞狐》虽然无甚可观,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的田青文,居然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生下了私生子的反派。对于冰肌雪肤有执念的金庸而言,写出这样一个形象来,很有点与过去一刀两断的狠心了。不过在《神雕侠侣》中,“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的小龙女,虽然初出场有点鬼气森森,仍是集世间美好于一体,却多了点不通世事。
  这一年,金庸当时为什么把自己的梦中人写成这样?仅仅是为了改变套路么?我们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写作也并非是简单地颠覆一下就算是突破了。不过以人之常情度之,当一个人永远地失去了心头至爱,很容易就会由爱而生恨。得不到她,就要毁掉她。金庸是文明人,不可能和小混混一样去泼硝镪水毁人的容,但他可以在小说中毁掉人的形象。所以当读到田青文未婚先孕,有个私生子;仿佛不食人间烟小龙女被尹志平迷奸了,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以往有人说起,倪匡给金庸小说代过笔,小龙女被迷奸这段很可能就是倪匡干的,那时我就说不会。金庸让倪匡代笔,金庸自己也承认有之,但是在《天龙八部》中。但金庸是个有文字洁癖的人,从权可以让人代笔,事后却绝不容许留存。倪匡写得好不好勿论,在金庸的潜意识里,绝不容许一直有别人的文字一直厕身自己的作品中,所以小龙女被迷奸这一段,肯定是金庸自己的意思。而写下这一段文字时,正是金庸这种“我得不到,就谁也别想得到”的心思。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这样的猜想未免太刻薄了。其实金庸自己也承认了。当然,他不会亲口承认,他是以自己的作品来间接性地承认。而这部作品,就是写于次年的《雪山飞狐》。
  《雪山飞狐》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小说。虽然不太被人看重,但在金庸的小说中却是个异数。因为金庸的武侠,大多是以明清白话体来写的,很多时候他还有意避免太现代的词汇,但《雪山飞狐》却有意用了很文艺腔的行文。
  行文上的特点不去说他,最特别的,是小说的两个女主角之一程灵素,出场时“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而另一个女主角袁紫衣,则是“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虽然微黑,却掩不了姿形秀丽,容光照人。”
  程灵素生得不美,袁紫衣生得美,但金庸马上强调她们肤色全都不白。自是在有意与心目中那个梦中的完美形象拉开距离。而符合他梦中人形象的,小说中其实也有,便是南兰。
  南兰一出场,下的定语就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这八字是标准的夏梦容貌,然而南兰却是个弃了丈夫女儿的出轨妻子。无独有偶,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美女马春花,也同样地出了轨。再联系到《雪山飞狐》中的田青文和《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这三年间金庸小说中的重要女性角色不是出轨就是被迷奸。言为心声,很容易猜测,此时金庸对夏梦的感情产生了变化。
  一个男人,曾经对某个女子爱得神魂颠倒,但最终仍是失去。由失望而至绝望,痛苦也渐渐转为痛恨。此时金庸心目中的夏梦,显然已经成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出轨者形象了。然而爱慕终究还在,所以尽管有凝脂雪肤的田青文成了个反派,则“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的苗若兰仍是和胡斐成了一对。显然,此时的金庸,对夏梦的感情从一厢情愿的倾慕到了爱恨交错,所以这三年里的作品,女性角色才会如此命运多舛,而且全都有情欲上的纠葛。
  感情已变得如此纠结,接下来只会越来越极端。而接下来的作品,就是1961年的《倚天屠龙记》。
  《倚天》一书,在读者中其实风评不算很高,却是我个人最喜欢的金庸作品。因为金庸的小说中,最特别的主角就是张无忌。张无忌的特别,就在于作为小说主角,他太不特别,太象一个普通人了。张无忌有委屈,有退缩,有妥协,也有坚持,一切都和一个普通人一样,就是不象个大侠。而这部小说中的女性角色,也是最为矛盾。
  金庸此前的小说中,凡是女性角色,就算把何红药这样的也算进去,即使是反派的李莫愁、洪凌波和裘千尺,都是其情可悯,洪凌波这样的更是不能算纯反派。唯独到了《倚天》,开始出现了彻底的反派角色。不论是丁敏君还是班淑娴,还是昆仑派门下的龙套詹春之流,都是人品卑污,毫无反转。而其中最特别的,便是朱九真。
  朱九真这个人物,一出场是“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颜娇媚万状,又白又腻”,完全一个夏梦变相,所以我初读此书时,先入为主,觉得张无忌肯定会和朱九真是天生一对了。读下去到朱九真欺骗了张无忌时,我还在想着可能后文还会有翻转,毕竟女角是妖女形象,后来又发生翻转的,也有过一个何铁手,黄蓉也被称为“小妖女”过。然而当读到张无忌断腿,卫璧一行人追杀蛛儿,旁白中说蛛儿已经把朱
九真杀了的时候,才真正大吃一惊。金庸以往小说,对女性角色总是网开一面,即使把李莫愁洪凌波写死,多少也会留她们一点最后的尊严,唯独朱九真,最后死得莫名其妙。金庸写到此处,实是不想在这个人物上多花一点笔墨。为什么他对朱九真这个人物痛恨至此?除了美貌,这个人物也无一足取,实是与以往大相径庭。
  这个疑问在最初读过的几遍时仍然很不解。不过《倚天》中有一段张无忌的内心独白写得很美,我初读时便抄了下来。
  “凡是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这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这是初版中的文字。到了修订版,成了这样:
  “他可不知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二者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后者说得更透一点,也更温婉些。少年知慕少艾,总是将梦中那个人想得无比美好。“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大概所有失恋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即使过后会觉得可笑,然而当时却是当局者迷,无法自拔。初时读时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金庸在这儿突然感慨万千,某一次重读这一段时,我突然想到,这不就是金庸在夫子自道么?这么多年了,从1954到1961,整整七年过去,心中的至爱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与自己再无一丝一毫的瓜葛,还要想着做什么?金庸自述中年学佛,大概也就是这时候开始的。然而他把朱九真写成这样的形象,显然于佛学中的“断舍离”还没半点领悟。爱欲已经彻底熄灭,剩下的只有痛恨。朱九真长得再白再美,也是条毒蛇,非得死得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不可。到了此时,由《雪山飞狐》发端的对夏梦的恨意已达顶峰,而这一段讲述少年初恋之可笑的文字,也是金庸对这段感情的一次总结。
  然而,真的能对“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哑然失笑么?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复杂的事。毛主席曾借黑格尔的话教导过我们,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金庸过去的爱不是无缘无故来的,现在的恨同样不会无缘无故,两者总是交错纠缠,不可分离。到了1963年的《连城诀》和《天龙八部》,这二者也如上古传说中的肥遗,一首二休,纠缠不休。
  《连城诀》篇幅不长,两个女主角戚芳和水笙,一个是乡间大姑娘形象,水笙亦是“脸色微黑,相貌却极为俏丽”。强调一个“脸色微黑”,自然是为了故意与意念中难以割舍的形象强行割离。而这两个女性角色都相当的淡薄,结果还不如完全没有正面出场的凌霜华让人印象深刻。加上这也是一个小作品,所以可以略过。同年创作的《天龙八部》,却堪称金庸小说的代表作。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前所未有的三主角写法。旧版中,第一个强调肤色极白的,是“香药叉”木婉清。金庸初时是想写大理国境内的事,这一点在《释名》中就写明了,他说是“写的是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所以一开始也有意在写出八部众来。然而随着创作的进程,小说场景渐渐扩大,这个初衷发生了改变,所以后来连这个外号也移给了龙套人物甘宝宝,成了“俏夜叉”。正因为这部小说人物众多,场景光怪陆离,所以金庸其实已经把心中的至爱分而散之,抖落给许多人物了,甚至已被毁容的李秋水出场,也是“雪白的脸蛋”。而其中最符合夏梦形象的,还是无过于木婉清、王玉燕(初版中名字)和无量山洞中那尊玉像。
  木婉清是开篇时女性角色中的重中之重。如果依金庸初衷,木婉清无疑会是全篇的第一女主角。然而随着后来写作思路的发展,木婉清的重要性一落千丈,仅剩下“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下额尖尖,宛然是一张瓜子形的脸蛋,肤色白腻,一如其背,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的容貌了,第一女主角让位给了与玉像一般无二的王玉燕了。木婉清仅是“如玉”,而王玉燕则是“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自然更加的白皙。
  如果回顾一下金庸的作品,《书剑》开始,无一不是女追男。这也是金庸小说中的特色,即使《飞狐外传》中胡斐对袁紫衣极有好感,但袁紫衣对胡斐同样有爱慕之心,程灵素则更不用说了。即使张无忌单恋了朱九真,但赵敏、阿离和周芷若都是爱慕张无忌。就算对感情描写很淡的《连城诀》,水笙最后等着狄云,亦是显得相当敷衍,没说狄云对水笙有多少爱慕。只有到了《天龙八部》,第一次出现段誉对王玉燕这种癞皮狗式的追求。现实中最为平常的方式,在金庸笔下居然花了九年的光阴方始出现,实可发人深省。金庸到写《天龙八部》中,总算摆脱了众女倒追男的意淫,开始正面现实了。不论求之不得还是求而得之,总比一群美女对着男主角发花痴要现实点。
  接下来的作品《侠客行》中,更可以看出金庸感情的发展。《侠客行》篇幅并不长,也因为是在《天龙八部》当中写的小作品,所以故事颇为牵强。小说中最有夏梦影子的,一是侍剑,二是阿绣。然而侍剑没说她肤白,而且结局居然是被丁当一掌打死,扯脱了裤子当成是石破天逼奸不从,潦草敷衍可见一斑,阿绣更是半途出现,来得莫名其妙,发展得莫名其妙。毕竟,不是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故事,虽然颇有可取,但以金庸之大才也仍然写不完满。而写完《天龙》后,于1967年开始的《笑傲江湖》,则是金庸三部杰作之一,自不会犯《侠客行》之病。
  《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是癞皮狗与女追男合二为一也,可见金庸此时的心态已回到了写故事上,不再把自己的感情过多地映射进去。只不过一切景语皆情语,金庸怎么写,仍是摆脱不了年轻时闯入自己梦中的那个倩影。《笑傲》中的任盈盈实不甚似夏梦,但写到了仪琳时,却也仍然回到了夏梦的形象。
  仪琳“清秀绝俗,容色照人”,更关键的是肤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然而这个堪称全书中最美的女子,却是个秃头尼姑,彻底地破坏了形象。金庸此时,显然是有意为之,要将这个形象彻底断绝一切情欲上的可能性。而仪琳也是天真未凿,继续保持着《侠客行》中阿绣的形象。《侠客行》不算太成功的作品,但这个女性形象却是由此滥觞,至《笑傲》中大成。令狐冲对任盈盈的爱情,其实写得相当肤浅,反倒浓墨重彩地强调令狐冲对岳灵珊的单恋。而仪琳对令狐冲的爱慕,又故意造出许多看似难以逾越,实则不值一哂的障碍来。与其说仪琳是不能与令狐冲结合,兀宁说是金庸竭力切断二人结合的可能。因为,在《倚天》中那种刻毒的恨意,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剩下的就是承认现实的无奈。
  现实中自己没有得到毕生至爱,那么就让这个至爱如空谷幽兰,谁也得不到吧。此时的金庸,一定是这么想的。如果《笑傲江湖》中写在六年前,紧接着《倚天》之后的话,金庸将仪琳写成最终最阴险的大BOSS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激情终于淡去,爱恨都已经褪色,剩下的也就是原谅。金庸一直认为自己没错,错的只是那个没看上自己的女子。而对方的错自己也不忍再提,那就不如就硬加一个不得已的原因好了。如果《笑傲江湖》中,很难得没有别的女子爱慕令狐冲了,真正爱他的,也就是仪琳和任盈盈。不要说还有东方不败,那是徐克电影里硬加的。
    时间如流水,才华虽然还在,但精力渐渐消褪。金庸已然功成名就,不再很需要借小说来招揽报纸的读者了,当他写完了《鹿鼎记》后,就此封笔。《鹿鼎记》中,虽然韦小宝有七个老婆,但其实每一个都相当模糊,几乎每一个都有种符号式的特征。小郡主天真,曾柔温柔,双儿柔顺,苏荃强势,建宁公主刁蛮,方怡机巧,但每一个都浅尝辙止,并没有深入。有小读者说金庸这是在意淫,一开始觉得那是小孩子没见识,领会不到金庸的深意,但随着多读几遍,觉得其实童言无忌,越是没文化的人,有时反而越能深中肯棨。写作《鹿鼎记》时的金庸,已完全摆脱了草创时期的困窘,《明报》也业已成为香港一份有影响力的报纸。此时的金庸,已俨然成为了成功人士。
  权力算个屌。
  金钱算个屌。
  女人算个屌。
  这三句粗话,就庶几可以作为洋洋百万言的《鹿鼎记》的总纲。我一直以为《鹿鼎记》深受勒萨日《吉尔布拉斯》的影响,但有着更多的中国特色。功成名就的金庸,也终于完全踢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类形而上的口号,痛痛快快地渲泄了一番。然而,即使在这样一部酣畅淋漓的作品里,他心中那个幻影仍然登场了。
  那就是陈圆圆与阿珂母女。
  韦小宝对阿珂,是彻头彻尾的情欲。对陈圆圆,却完全不夹杂一点情欲。固然是因为小说中陈圆圆年纪太大了,大到如果让韦小宝对她垂涎有点怪诞,但这个流传于吴梅村杰作中的绝代佳人,未尝不是金庸心中最美好的幻影。而作为影中之影的阿珂,不妨作为韦小宝的房中专宠,从另一个不太易启齿的角度满足一下自己的臆想。终《鹿鼎记》一百万言,金庸终于以对权力的嘲讽、对金钱的嘲讽和对爱情的嘲讽结束了一个武侠时代。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金庸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中,乾隆给弟弟陈家洛一块玉佩上,刻着这四句话。这四句并无出处,有人说是金庸原创。但金庸的古典文学素养相当浅薄,“辱”和“玉”都是平水韵入声二沃韵,金庸不会写旧体诗,而他是海宁查氏子弟,所以很可能是少年时见过的长辈的闲章,写说部时顺手引了进去。
  “情深不寿”四字,是告诫,也是慨叹。情之一物,终是奇妙无方,难以言传。即使是洋洋洒洒写了上千万言,金庸何尝不都是在发扬这几个字?
  止矣。路途虽长,终有竟时。
  不仅是写无可写,同时也是将追摹心中幻影的热情也斩断了,从此后金庸再也没有小说问世,此后仅是修订自己的作品。
  想说的都已说了,还能再说什么?
  该忘的也已忘了,还能记得什么?
  夏梦晚年回到香港,重回电影圈,投拍了几部堪称精品的电影,其中的《投奔怒海》就是请金庸取的名字。
  夏梦的青鸟公司拍出的几部作品都大为不俗,至今仍是优秀之作。只不过和金庸之间的交往,也仅止于此。
  2016年10月30日,夏梦去世,终年八十有三。
  绝代佳人,人间纵然见她白头,依然绝代。
  与你相识,相知,相离,重逢,乃至永诀。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无论你给过我什么,让我有过什么,你的身影永远都不曾离开我的心上。
  永别了,世界。
  永别了,爱人。
  2018年10月30日,夏梦去世两年后的同一天,金庸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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