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防地震的日子里

　　来到了古镇都村，我成为第二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上工的第一天，队长安排我赶毛驴向山上送粪。
　　饲养员笑呵呵的把毛驴牵出来，随手给它带上铁嚼子，将长长的新缰绳递给我，把驭驴要领仔仔细细地讲给我听，最后再三叮咛：“一定抓紧缰绳不可松手，千万不要到毛驴的腚后，防备它踢你。”我接过缰绳，就感觉是握着一根烫手的铁棍，全身立即浸出一层冷汗。
　　那是一匹灰色的大叫驴，一点不象咱们印象中的普通毛驴，它高大雄壮，气势汹汹，倒象一匹灰色的大洋马！大叫驴正值盛年，养精蓄锐了整整一个冬季四个多月。从马厩中出来，先昂头惊天动地的吼叫了一通，再连打三个响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四只蹄子不停地踏地如同跳街舞一般，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匹公驴。
　　我当时是骑虎难下，索性横下一条心，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豁出去了，决不在大伙面前示弱露怯！
　　我牵着雄赳赳的叫驴去粪场，给它装上两大驮篓土粪，足有三百多斤重，向三里外的山岭走去。叫驴有重负在背，其骄纵气焰收敛许多，但爬山越岭仍健步如风。到了目的地，喝令它站住，我翘起脚几乎是趴在毛驴的脖后，双手分别抓住驮篓的左右两只架腿，用全身力气拼命地向上掀了三次才把土粪倒了出来。
　　回村的路上，由于卸除了背上的重负，又是下坡，大叫驴撒起欢来，一溜烟似的向村里奔去；我用力扯住缰绳向后拉，仍被这个畜生拖得跟头踉跄，逗得赶小毛驴的女孩子们笑个不停。我的双手被缰绳勒得生痛发紫，这哪是干活呀，简直是活受罪！
　　我以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与这匹叫驴缠斗了一天，共送了八趟粪。当天晚上记工分时，我向队长说，明天死活也不赶毛驴送粪了，宁愿去推小车。队长有些疑惑，不相信我会驾驶独轮小推车。
　　第二天，加入小车队和七八个小伙子推车送粪。我装好车，弯腰抬起车把，双手轻轻一撩将车襻挂在脖后，压低车把，找好平衡，挺腰蹬腿，身体向前倾斜与地面形成一定的角度，小车顺利向前驶去，全部动作一气呵成。社员们看见十分惊奇：想不到城市文绉绉的学生也会推独轮车！
　　196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自留菜地里蹲着干活，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知不觉的一屁股坐在地下，我以为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以致头晕造成的？定了定神，爬起来继续干活。不一会又有些晕，我忙向前跪下双手撑地，感觉大地剧烈晃动，上下颠簸，大约有六七秒钟，但我觉得时间好长好长。我终于明白，这一定是地震了。
　　无心干活，从地上爬起来往家走，村里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好几天以后才听说是渤海海底发生7.2级地震，强大的震波影响到沿渤海湾地区和山东半岛。这是我第一次亲身体验到的地震。
　　1975年2月4日晚上（除夕），辽宁省海城地区发生7.4级大地震，震波影响数省，胶东地区震感明显，一时众说纷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2月5日（正月初一），市、县革委会经过研究，鉴于国家地震局最新预报，沿渤海湾地区近期可能发生七级以上的大地震。决定号召全体干部和群众，全部转移到室外搭棚居住、以预防地震。我也有些恐惧，顾不上过年，赶忙和几户邻居在村中一块空地搭草棚防地震。
　　防震棚是用十几支木棍扎个架子，再搭上许多玉米和高粱秸子作顶，棚里面铺上草，十分简陋。我和妻子领着两岁半的女儿住进草棚。那天是正月初二。入防震棚前，我让老婆把存单和钱缝到我的棉袄里面，她却偷偷缝在自己的棉袄里，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爱钱。
　　夜晚的天空，星光灿烂，我趴在棚里仰头向外看，希望看到远处一道灿烂的极光，然后是响声如雷，震天动地，大地剧烈摇晃颠簸，房屋倾斜倒塌，我们在草棚里安然无恙。胡思乱想一会，就沉沉睡去。
　　白天里，早、中、晚回家三次，喂猪鸡鸭，作好饭菜拿到防震草棚去吃。人们都怕地震震倒房屋，不敢在家停留时间太久。
　　在我家草棚的右面，是四十岁的衣贵福和他五弟两家合住的一个大草棚，他家是我们的西邻。老衣那几天异常高兴，晚上还在又说又笑个不停。我老婆说：“你看这个衣贵福，和他才过门的弟媳妇挤住在一个棚里，把他高兴的。”我说：“怪不得他整天乐得咧着大嘴笑，我还以为他喜欢地震呢。”
　　我家东邻是老王家的草棚，老王可不是普通农民。他十九岁参加革命，到一九四四年，已担任栖霞县第五区的书记兼区中队指导员。建国后，组织调他去莱阳任县宣传部长，五七年升职当了副县长。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因说话不慎或其他原因，老王被划为右倾分子并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全家遣送回乡务农。给老王保留了非农业人口每月二十四斤定量和三十六元钱生活费的待遇，老婆和六个子女被贬为农村户口。老王家象古代被抄家流放似的，一夜之间，由机关干部变成了劳苦农民。
　　老王夫妇有六个孩子，老大十三岁，最小的只有两岁。正逢三年大灾荒，孩子们嗷嗷待哺，虽然老王有二十四斤供应粮补贴家用，但对于八口人也只是杯水车薪，不敷支用。熬到一九六一年，情况还没明显好转。五一劳动节那天，老王建议晚上吃顿好饭庆祝一下，老婆把纸缸里的玉米面全部倒出来，能有二斤多。掺上一些菜做窝头吃，一共做了十二个，窝头一样大，原则是：岁数小的吃一个，不大不小的吃一个半，老王可以吃两个窝头。吃完窝头又喝了一碗菜汤，老王躺在炕上休息。
　　窝头经过牙齿的充分咀嚼后进入胃中消化，然后进入肠道慢慢的被吸收，营养和水分由不停流动的血液输送到全身各部位，亿万细胞们立即充实活跃起来，人立刻有了精神，肌肉也有了力量。
　　孩子们早已睡着了，老王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老婆，忽然产生了一种欲望。他屈指一算，自从被遣返回乡，有一年半没做这种事情了。老婆明白老王的意思，就要迎合他，丈夫这两年真是不容易呀!正在做准备工作，老婆不自觉的顺口说：“你说，明天吃什么啊？”老王一听，就象气球被扎破一样一下泄了气，颓然躺下，重重叹了一口长气。
　　老婆说错了话，后悔得真想打自己的嘴巴。再三赔不是，又哄丈夫说：“你不用操心，咱还有半个方瓜呢，是大妹头晌送的，我差点忘了。”老王拍了拍老婆的脸，咧嘴笑了笑，说：“算了，省些力气吧，我不想了。”
　　吃过早饭，太阳暖暖的照射着村庄和大地，村民们聚堆晒太阳、啦闲话。我和老王还有几个人坐在草棚前胡侃，老王是当然的主讲。老王经多见广，又当过宣传部长和副县长，讲起话是有板有眼、妙趣横生。
　　他说，在一九四三年冬天，他率领六名区中队战士，在公路旁的一个小山头上伏击运送给养的日本军车。一辆日本军车来到设定的伏击地点，见到一堆石块和木头挡住去路，日本兵警觉，立即做好战斗准备，两个日本兵下车搬石头、木头。老王大叫：“开火！”四支土枪，一支老套筒步枪一齐放，日本兵正撅着屁股搬石头，土枪散弹打中一个日本兵的屁股上，另一个赶紧卧倒。老王用力扔出仅有的两枚土造手榴弹，手榴弹只崩成两半，威力有限，没有杀伤力，只把日本兵吓了一大跳。日本兵发现土八路在五十米外的一个小山头上，马上端起机枪瞄准扫射，一位战士头部中弹牺牲。老王急忙招呼大家赶紧撤退。日本兵搜索上来，看见这个游击队战士头戴灰毡帽，身穿一件中式黑棉袄，腰间扎着一根旧皮带。伸手摸他怀里，掏出一个干黄的玉米面大饼子。
　　老王讲了许多故事，有抗日的、打国民党的、镇反的、反右的，都是异常精彩、闻所未闻。其中一桩经历是在一九四五年正月，中共栖霞县委抽调县大队，和各区中队的精锐，编成抗日独立团，老王担任独立团副政委。由于保密措施不严，情报工作不力，导致在成立独立团的第二天凌晨，遭到日伪军的包围和突袭，独立团损失惨重。王副政委历尽万险、死里逃生，他的警卫员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老王的故事丰富多彩又惊心动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等以后我专门讲他的故事给大家听。现在书归正传，还是讲如何防地震。
　　草草搭成的草棚子太简陋，风一吹就往下掉草屑；地下阴湿，周围四处透风。住了三天，我和妻子商量回家去，她不同意，说:万一地震伤了孩子咋办？我说:“我自己回家，你们娘俩住草棚防地震好了，我一人回家睡觉还可以防盗。”第二天早上我送饭给她们吃，妻子说：“闺女晚上哭着找爸爸，闹了半宿也不睡觉。”
　　晚饭后，我又要回家睡觉，女儿也要跟我走。我们父女回家躺在温暖的炕上，感觉和棚子是大不一样，舒服极了。我说时候不早了，快睡吧。女儿要找她妈妈，我说：“叫那个坏蛋看草棚子，咱们两个在家睡觉。”“俺妈不是坏蛋！”女儿瘪起小嘴就要哭。我连忙哄她：“好宝贝别哭，我把你妈这个好蛋叫回家。”我穿衣下炕，才出房门就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打开大门，老婆抱着被褥跑回来了。
　　五、六天后，警报解除，人们陆续回家，生活渐渐正常化。大家打起精神重新补过春节，大人孩子挎上篓子，篓里装着饽饽和大果子，纷纷去走门串亲戚。一个老太太耳朵聋，正在家打瞌睡，有人来拜年，大声说：“大娘，过年好！”老人家以为地震了，十分惊慌，大喊：“不好、快跑？老三快来背娘跑！”地震弄得人们风声鹤戾、草木皆兵。
　　1976年7月28日下午三点，河北唐山发生了7.8级地震，灾难场面惨烈，世所罕见，寰球震惊。我们胶东地区也有明显震感。市、县革委会紧急通知全民防震，排除一切安全隐患。当时各单位的门口都建有一个高大的砖砌迎壁，上面是毛主席身着绿军装挥手的巨幅画像。上级指示，为了安全要全部拆除，防震是头等大事，全市革命群众一律搬到防震棚居住。
　　儿子是8月3日出生，老婆正在家里搂着婴儿坐月子。我用木头和房门在炕前搭了个小棚，棚顶的木板上，蒙上家里所有的被褥，棚里面支上蚊帐，再把炕前的板柜门子打开。让老婆和孩子在棚里防震、睡觉。我嘱咐她:如发生地震，立刻把儿子放进板柜里，然后抱着女儿的头躲在棚里别动。
　　白天，我负责做饭，喂猪喂鸡和鸭，老婆在小棚里继续坐她的月子。晚上，我一个人在炕上睡觉，很宽敞，可以随心所欲的翻身和活动。第一天晚上我还有一点担心，以后就不在乎了，我觉得我家的小房子即使倒了也砸不死我。
　　我们队的社员在本队的大场院上搭棚支帐蓬，二百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十分热闹。邻居们劝我搬过去，腾一处最好的棚子给我们住，我谢绝大家的好意，坚持在家里防震。
　　仲秋季节，昼热晚凉。几天后，在防震棚里居住的老人儿童纷纷伤风感冒。赤脚医生忙的脚不沾地，卫生室的药用的净光。大约一星期后，上级通知地震警报解除，人们象惊散的蜂群，哄的一声都跑回家了。村民们说:“还是人家安平胆大有远见，以后咱们也不出去防震了。”
　　9月9日上午，我和保管员拾掇生产队的场院，准备迎接秋收。忽然听见村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播音，语调缓慢而沉重。我连忙招呼保管员停下手中活，侧耳倾听。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军事委员会沉痛宣告:“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
　　我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保管员眼含泪水，低声念叨：“毛主席走了，我们怎么办啊？怨不得一年到头的净闹地震呀，地震是天象，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