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的时候是初秋，田野的风凉意渐浓。自从母亲走后，回老家几乎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那棵当年陪我一起长大的树，已经葱茏不再而是沧桑难掩了。
这是一棵白杨，它孤独地站立在村口的垄上，旁边是一条连接着东西两个村子的乡间道路。那一条可以称得上宽阔的路，但是却没有象茅盾先生所见的北方道路那样，旁边站满了哨兵一样的白杨。不过这样也好，在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它却显得更加伟岸且玉树临风。它春天脚下铺满了绿如毛毯的麦田，夏天身边起伏着金色的麦浪，秋天有连片的青纱帐在风中与它相唱相和，即使到了冬天它也魁梧得就像一位将军在镇守着乡村的宁静。
我知道写下上面这段文字的时候，已经明显地带了感情色彩。余华说，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他们似乎总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我知道,这段话离我很遥远，但是我的文字尊重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喜欢写，比如秋天里的这棵树。
那时候我们除了寒暑假之外还有芒假和秋假，而我的这些假期多都有这棵树的陪伴。我们在大树旁边的水泵池边洗衣服，乡村的清晨宁静而透亮，刚刚抽出来的水清澈且温暖，用手掬一捧送到口中，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洗累了直起身子，阳光透过树叶照了过来，整个人就像披上了霞光。眯起眼看那些长短不一的波段，现在想起来应该叫做陶醉。对于我们那时的女孩子来说，洗衣服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劳动。到了农忙时节，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劳力。
有一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陪母亲在大树旁边的地里给玉米浇水，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寻声望去是何老师，她正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何老师把车子停在路边，树影刚好为她遮住了太阳，何老师穿着米色的衬衫显得更加温柔且美丽。她告诉我以全学区的第二的成绩升到了初中，鼓励我到中学后要继续努力。
何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教学能手，但是她没有给我带过课，更没带过班主任。在小小的校园里她却一直关注着我的进步与成长。她有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叫黄黄，不仅因为她喜欢黄颜色，还有飞黄腾达之意。我们上学早了经常去门口逗黄黄玩，何老师总是一副不急不慌面带微笑的样子。
我望着何老师骑上车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抬头望了望这棵大树，它沙沙作响的叶子似乎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我甚至想在它的树干上刻下一句话，等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天我再来看它。可是我没有，我怕看到刻痕下树的眼泪。我只是轻轻地拍拍了树干，默默地告诉它:长大后我想成为你。
成长的过程有点艰辛，但是长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中考时我报了师范，却以-分之差未被录取。我记得那个下雨的秋天，父亲送我去学校，我们从这棵大树旁边经过。他说人一辈子要遇到的坎坎坷坷还很多，再难的路也没有过不去的，大树成材长在山里沟里也有人会找到做栋梁，荆棘惹眼就在身边路边却只能做柴火。我相信这是真理，但我只是一棵平凡的树，不会用荆刺去惹人注意，也不敢奢望去做栋梁之材，我只想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安静地生长在那里。可惜我那时候并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简单机械地回应知道了，意在让他放心我不会轻易泄气。我只知道年少的自己伴着焦虑和迷茫期待未来和梦想，却不知道父母也在煎熬与无措中等待孩子的成熟与成长。从某种意义上，不论人经历了多少事情，现在都是一个陌生的新的开始。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生活中也没有完全可以复制的版本，所以成长永远是进行时。
等到发现自己长大的时候，村口的那棵树却离我越来越远。我没有时间听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也没有时间看清晨或者黄昏从茂密的树叶中穿越的阳光，我更不会去关注它的枝杆是否在轮回的风雨里有点开裂。年少时曾经在心里埋下的种子，早已不知道被生活的风吹向哪里。很多次从这棵树的身边经过，我甚至没有多看它两眼，而更多的只是车轮飞滚留下的尘土落在它的身边。
母亲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安息，一晃过去了整整六年。母亲是热爱土地的，也是热爱生活的，因为她勤劳善良。在这棵树的旁边她年复一年地播种过希望，她流过汗水也流过泪水，她收获过果实也收获过快乐。母亲的一生是辛苦的，她经历的风霜雪雨销蚀了她的面容与身体。母亲的一生也是幸福的，她创造的财富与养育的孩子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她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她就在院子里安静地乘凉，或者在地头看羊儿吃草，只是那群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一个个都去了远方。
朋友说，白杨是长着眼睛的树，它总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们。我在树下站了很久，它曾经光滑且青中泛白的树干已经变成了粗糙的褐色，那些清晰的树眼睛在随处开裂的纹络中不再明亮。我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语的痛楚。我不再是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它也失去了往日青葱茂盛的光华。
岁月的刀子将年轮刻进了我们彼此的心里，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头顶蓝天脚踏大地。风轻轻地从身边吹过，我和这棵白杨树在秋天的旷野里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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