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书廉颇
崔炜,算是世家子;父亲崔子向,曾任监察史,颇有诗名。
崔少随父亲赴任南海从事,父客死,子无依。
崔少不羡功名,反慕豪侠;没了父亲约束,平日诗酒放旷,琴书自娱,家道渐渐败落,借住在僧院里乞食。
中元节,番禺的开元寺,照例有夜市。
崔少也去凑热闹。
朗月在天,花灯遍地;一派融融气象。
街边突然起来争执,喊打喊杀。
挤过去看,是个孤老婆子,碰倒了酒铺的坛子,酒洒了一地,被老板揪住了要打。
崔少是任侠的人:
“一坛酒,值什么?”
脱下长衫换钱,替老太太解了围。
围观的人都交口称赞,老婆子却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
人们都说:
“这特喵的是个傻子吧?”
也不知说的是崔少,还是那个老婆子。
忽然一天,老婆子到寺里来找崔炜。
还是不道谢,只拿出一盒艾条送他,嘴里讷讷地,连不成句子:
“这个艾,艾……灸,治赘肉,治瘊子,治肉瘤……你收好,好……”
崔少是豁达的人,不以人微礼贱而轻视之,哈哈一笑,爽快地收下了。
临走了,老太太嘱咐他:
“收,收好喽……娶媳妇就靠它,就是……”
崔炜笑:
“阿婆,你这份礼送大了么,彩礼啊?”
老婆子没理他,转身走没了。
过了几天,崔少浪荡到了海光寺。
寺里有个老僧,耳朵下面长了个鹅蛋大的肉瘤子,吃饭说话都得拿手托着,不然容易磕着门牙。
崔少看得好奇,想起自己带着艾条:
“大师傅,多少年了,养这么大个啊?
你要舍得,我帮你烫下来,如何?”
点上了艾,熏了两次,“大鹅蛋”瓜熟蒂落了。
老僧很高兴,还给他介绍生意:
“你从这儿下山,山下最大的那处宅子,主人家姓任。
任老爷子有病,病得跟我一样。
你能治好我,定能治好他。
他家有钱,银子每天少花也得花几十斤。
你治好了他,他定有重谢。
至于贫僧我么,我是贫僧么,多念几遍经,保佑任老爷多给你几两银子,哈。”
任老爷的宅子,果然大;任老爷的瘤子,也果然大,赶上鸵鸟蛋了。
艾条,用了三倍剂量,方才药到病除。
事后,任老爷千恩万谢:
“谢谢谢谢谢谢,这么多年了,我跟长了两个脑袋似的……
您是恩人,我得狠狠地报答你;十万钱,小意思,您先喝茶,我去数钱。”
崔少独坐无聊,听后院有人弹琴,循着声音找过去,檀香袅袅,琴还在,人却走了。
琴上有余温,座上有衣香,问下人,说是任府的小姐,听见有生客来访,才走了。
崔少手上技痒,更兼心中有所思,小小地弹了一曲。
廊下鹦鹉饶舌,“人来了”;
帘后佩环叮咚,又走了。
当晚用过了酒饭,就宿在任宅。
夜阑人静,隔窗见月。
崔少睡不着,一因酒饭太饱,二为心中绮念,总感觉,应该得发生点什么。
风吹花落,远远地有脚步声,急匆匆地但很轻,细碎得该是女人的足音。
轻轻叩门,响了三声,崔少喜出望外:
“真来了啊?”
卡啦一声,门没开,被锁上了。
崔少诧异,从门缝望出去,门外站着个漂亮姑娘,脸上的表情却恐惧到了变形:
“快走,公子,我爹我哥,要宰了你祭鬼!”
任小姐说,任府之上,一直养着个“家鬼”,尊为“独角神”:
“以三年为期,临期必定要拿活人祭它!
以往时候,花钱买弃婴,酒肉赚乞丐;今年又要到期,却怎么也找不到“血食”。
好巧不巧,你就来了……”
姑娘说,她在窗下听父兄嘀咕要杀他:
“大恩尚不必报,何况治个小病……宰了他,先省下十万!”
崔少不由得不信。
任小姐从门外塞进一把刀来:
“我闻弦歌,而知你雅意。
蒙君子错爱,所以甘冒奇险赶来救你……这把刀,你在后窗上掏个洞,赶紧逃吧!”
崔少在后窗掏洞,前门的钥匙孔已经响了。
赶紧地逃,跳了窗,翻了墙,下了坡,过了河,又上了山……
后边的追兵,一直不即不离地跟着;回头望,有六七十人,刀枪棍棒,火把灯笼。
崔少慌不择路,一脚蹬空,掉进个洞里。
洞不太深,也就一百来丈;其间枯枝败叶,经年累积,也有一百来丈。
崔少摔是摔了,没摔死。
挣扎起来一看,四周石壁,剔透而有微光,白的绿的,似乎都是美玉。
四下走走,空间巨大,仿佛在一个的穹顶之下。
穹顶之上,密布着倒悬的白色钟乳石;石钟乳分泌出液体,黏稠还拉丝,慢慢汇成一股,滴落在一个石槽里。
崔少手指一抹,塞进嘴里:
“甜的?”
捧着喝了两口,甘之如饴,竟然喝上瘾了。
要接着喝,忽然感觉冷气森森,背后有人很幽怨地看着他。
回头看,半空里伸出个巨大的蛇头!
眼睛有那么大,嘴有……看不见嘴,嘴边长了两圈儿肉瘤儿,上唇一圈,下唇一圈,像给蛇嘴镶了一条拉锁儿,张不开,也合不上……
崔少掏出艾条点上:
“你这病,我能治;治好了,你就能吃能喝啦!
你能吃……你能吃也不能吃我,你要吃我你就太不是人啦哈?
可你本来就不是人哪?”
忐忑之间,大蛇的病,治好了。
大蛇努努嘴,请他一起,石槽里喝蜜。
蜜喝饱了,蛇打了个嗝,吐出一颗大珠子,鹅蛋大小,光闪闪能亮瞎人眼。
崔少挠挠脑袋:
“这是……下蛋呢?送我的?”
捡起来,盘了盘,又还给蛇:
“东西是好,值不少钱,可我……也得有命花啊?
不如你带我出去,随便哪儿都行,只要那地方有像我一样,长了四肢的……”
大蛇铺陈开来,蜿蜿蜒蜒,有水桶粗细,十几丈长。
带着崔炜,不往上走,倒往下游。
崔少说:
“诶,诶,诶……”
蛇肚子里的明珠,像个探照灯,映得四壁皆亮。
两边石壁之上,彩墨斑驳,绘的都是峨冠博带的伟丈夫,凛凛有王者气象。
看着像皇帝,又实在想不起是哪一位。
正狐疑呢,隧道到了尽头。
大蛇地铁到站了,前面一对石门,门上一双黄金的兽环。
大蛇逡巡,不肯向前;石门“咿呀”一开,出来一个宫妆的小鬟:
“呦,玉京子来了呀,还带来了崔公子……好乖!”
伸手拍拍“玉京子”的脑袋,大蛇腻歪的一摆头,调头游走了。
崔炜跟着丫鬟往门里走。
门后是大片的宫殿,亭台楼阁具备,雕梁画栋入眼;珊瑚为树金为鸟,水银成池檀木舟。
崔少眼睛不够使的,一时目眩神迷,再找小鬟,跟丢了。
眼前是座亭子,石几上放了一具瑶琴,烧着一炉檀香。
崔少手欠,坐下就弹。
一曲弹罢,有人鼓掌,四个宫妆的女子,被之前的小鬟引来,假装向他问罪:
“崔公子,皇帝的玄宫,你怎么敢擅闯?”
崔少吓一跳:
“皇帝?哪儿呢,哪儿呢?”
五个女子抿了嘴笑,头上的发髻像半个蝴蝶翅膀,时的是几百年前的髦:
“皇帝他老人家,被祝融大神请了去吃茶……”
崔少疑惑,还是想不起这是哪个门派的皇帝。
女子们问他:
“刚弹的是啥啊?惨得跟卖唱的似的?”
崔少说是《胡笳十八拍》:
“乃是蔡邕之女蔡文姬,流落胡邦时所做,汉朝时候的古曲;小生感叹身世飘零,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女子们面面相觑:
“汉朝我知道,可有蔡邕这个人吗?……这曲子听来时新得很呢!”
崔少郁闷,要求回家的路:
“家里虽没什么人,但故土还是亲的……”
几个女子要他等等:
“既然你能来到这儿,那就不是偶然……这里正有门亲事等着你呢……”
咯咯咯咯,一阵娇笑:
“田夫人,皇帝许了你跟崔公子的婚事,你还不出来见新郎啊?”
帘子里有人动动,但并不答音。
外边这几位又喊,里面的人才说:
“皇帝无旨,私见有罪。”
声音软糯可人,微微露出欣喜。
崔少懵逼:
“谁呀这是?田夫人?”
女子们说,是秦末齐王田横的女儿:
“也是位公主呢,配给你还屈才么?”
崔炜一头雾水,正感叹自己能得见古人;突然从头顶上垂下来一条光柱。
一位神人,驾着五只羊拉的金车,从天而降;顶上的洞口,依稀可见天光。
女子们说:
“呦,五羊使者来了!崔公子,你能搭个便车啦!”
五羊使者下了车,在石几上铺开竹简,执笔写下一行敕令。
字是小篆,亏得崔炜认得:
“广州死一刺史,安南少一都护。”
崔少不明所以,默默记在心下。
几个女子,跟使者商量让崔炜搭便车,嘀咕了好一会儿,使者才答应:
“行倒是行,但天下没有白使唤的脚力,你得让他出点血……”
女子们嗔怪:
“哎呀哎呀,抠吧你!
大不了让崔炜给你翻盖房子,买新衣服……”
临行在即,女子们又捧出一个匣子:
“这里边,是一颗宝珠,阳燧珠;皇帝送的陪嫁;你拿了去,找波斯人,不要轻卖,最少十万!”
崔炜惶恐:
“到底是哪位皇帝啊?
非亲非故的,又给媳妇,又送嫁妆;我连头都没给他老人家磕一个,这……不好吧?”
女子们有些不耐烦:
“哎呀哎呀,你这人真算是……数典忘祖。
令尊崔大人,曾经题诗越王台;广州刺史徐绅大人,读诗有感,重修了越王台;我家皇帝感念令尊的厚德,才许了公主又赠宝珠;崔公子,你这一切所得,都是令尊积下的阴骘;回去赶紧改名吧,叫……崔祖荫哈!哈哈!”
又说皇帝也有和诗。
左近无纸,于是抢了使者的大笔,在笔杆之上,用刻刀抄录了给他:
“千岁荒台隳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
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
崔少还问:
“到底是哪朝的皇帝啊?”
女子们齐说:
“回家问你媳妇儿去!”
嘱咐他,七月十五,在广州蒲涧寺选一处僻静的房间,准备迎娶田夫人。
崔炜上车要走,又挂念帘后的田夫人。
女子们奚落他:
“来一趟,你没白来,我们白伺候是吗?
也不留下点“手信”?”
崔少摸摸身上,除了那盒艾条,啥也没有。
女子们一把抢了过去:
“呦,还藏着这好东西哪?鲍姑艾也!”
崔炜坐上羊车,卡啦一下,到了广州。
寻到之前租住的房子,正碰见房东:
“呦呵,你还敢回来呀!三年的房租,你说说,怎么算?”
崔炜不信:
“我怎么会一去三年?”
房东都哭了:
“这是我的台词好吧?
一晃三年,你枕头芯里的荞麦,都发了两次芽;被卧里的虱子,也生生死死地搬了无数次家;墙角的葫芦,已经长歪成了瓢瓜;广州府的刺史老大人,也位列仙班去啦……”
崔炜问:
“是徐绅大人没了?”
果然:
“继任的赵昌大人,原来是任安南从事的……”
果然应验了:
“广州死一刺史,安南少一都护。”
崔炜带了“阳燧珠”,到珠江口的驳船上找波斯人售卖:
“一口价,就是要十万,敢还价我扭头就走……”
波斯人赶紧拉住:
“祖宗,依你依你……真是个狠人哪,南越王赵佗的墓,也让你盗了啊?”
崔少问,怎么说?
波斯人先把珠子供到船头,朝西磕了个头:
“阳燧珠是我大食国之重宝。
大汉之初,南越王赵佗,派人盗回番禺,隔山隔海,已逾千年。
我国有擅星象者,说今年中华气象有变,合该国宝出世,派我等携巨款来赎买,果然不虚此行……”
崔炜方悟,所谓皇帝,乃是南越武帝赵佗。
又寻“五羊使者”,竟然没人知道。
一天游城隍庙,见城隍像栩栩如生,跟使者居然有八分相似。
再看城隍的大号毛笔,蜡烛粗细,上面两行描金花篆,正是他记得的那首赵佗的和诗:
“千岁荒台隳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
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
于是,花下重资,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崔炜在蒲涧寺赁下一间小院。
七月十五,焚香沐浴,静候佳人。
忽听半空中銮铃响,车粼粼,马萧萧,鼓乐声喧。
崔炜往空遥拜,没见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急匆匆转回院中。
新房之内,红烛高悬;牙床之上,佳人在彼。
崔炜喜不自胜,叫声“您好”;隔着盖头女声温婉,道声“还行”。
虽是新人,却算旧识,多了一点熟稔;
闻得其声,未见其人,添了几分焦躁:
“卿是齐王田横的女儿,怎么会归了南越王?”
“掳了去的……”
崔炜又问:
“小子不肖,但家严薄有诗名,一生留诗不可胜数,不知南越王所和的是哪一首呢?”
“应该是这首:
越井冈头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
古墓多年无子孙,野人踏践成官道。
越王台千年遗迹,几近荒芜;令尊佳诗一首,才引得刺史重修;越王投桃报李,也算各得便宜。”
再问:
“鲍姑是谁?鲍姑艾又如何?”
“鲍姑就是鲍靓,葛洪葛仙翁的正妻,擅用艾灸,你这盒艾条又是从何而来呢?”
还问:
“那条蛇又是如何?怎么就叫“玉京子”了呢?”
“昔时仙人安期生,乘蛇蹈海、来朝玉京,骑的就是它咯……”
崔少恍然大悟:
“原来你们全都认识,就我是根棒槌啊!好了,坑都填完了,咱们赶紧干好事儿吧,快,快,要快!”
盖头底下的人很娇羞:
“你这……急什么呀?
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么……”
崔炜说:
“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原作者的故事,编得也忒复杂。
我能感觉到,那个叫“评书廉颇”的译者,已经很不耐烦了。
咱们不赶紧玉成好事,万一那小子甩手不写了,成了烂尾;咱俩这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的,算怎么回事儿啊?”
(插图:张守成先生书画作品)
评书廉颇,故事多多,敬请关注。
手机输入,一手原创,欢迎转发。
跨平台搬运的那些灵长类,劝你还是做回人吧!
联系客服